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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燮仁:《逸周書》識小錄
在 2017/10/31 12:49:51 发布

《逸周書》識小錄

 

雷燮仁

 

《逸周書》舛訛難讀,嚮無善本。清代學者為校勘、通讀這部古書做了很大努力,成果斐然。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編撰的《逸周書彙校集注》收集了幾乎所有清代和近現代學者對《逸周書》的校注研究成果,嘉惠學林,頗便查徵。黃懷信先生別有《逸周書校補注釋》及《〈逸周書〉源流考辨》單行,亦多抉發。我在研讀《逸周書》時,有一些小的心得體會,已經寫入相關拙文。在《誤“埶”為“執”及相關問題考辨》一文中,論及多處《逸周書》文句,包括:

心克莊曰齊。                                      《謚法》

春育生,素草肅,踈數滿;夏育長,美柯蕐;務水潦,秋初;不節落,冬大劉。                                           《小開》

爾弗敬恤爾,以屏助予一人集天之顯,亦爾子孫其能常憂恤乃事?

                                                  《嘗麥》

且以并農力,成男女之功。                        《大聚》

天道,九紀咸當。                             《小開武》

道者,不可以不大。                             《周祝》

與舊說與時賢新說多有不同。在《談“保”有受義與“受”有保義》一文中,我在論述“服”通“保”時,也順帶指出《武稱》“冬凍其衣服”即《大武》之“冬凍其葆”,並贊同劉師培“衣”為衍文的說法。在《〈大戴禮記〉通假辨識疏證三則》一文中,我指出《官人》“設之以謀”的“設”,《大戴禮記·文王官人》作“挈”,“設”、“挈”都是“察”之通假。還有一些小的看法,今籠而統之曰“識小錄”,呈拙、請教於此。文中徵引各家之說,均見於《彙校集注》一書,也就不一一注明了。

 

《武稱》云:

百姓威服,偃兵興德,夷厥險阻,以毀其服,四方畏服,奄有天下:武之定也。

孔晁注:“毀武,以毀服之。”“服之”,多數版本如此,亦有作“敵之”、“武之服”者。盧文弨以注言“毀武”,改正文“以毀其服”為“以毀其武”,以與上下韻協。陳逢衡、朱右曾從盧說。

今按此說可商。孔注言“毀武”,乃兼括“夷厥險阻,以毀其服”而言。古書中“以”有時義同“與”、“及”,表並列,例證頗多,無庸列舉。“夷厥險阻”與“毀其服”乃並列關係。陳逢衡云“夷厥險阻”即平其關隘,丁宗洛云“服”指戎器等物,已得其意。“服”當通“備”。古文字“備”即“箙”之象形。《韓詩外傳》八:“於是黃帝乃服黃衣。”《說苑·辯物》“服”作“備”。《戰國策·趙策二》:“今騎射之服。”《史記·趙世家》“服”亦作“備”。“毀其備”謂毀其守禦之備。《國語·吳語》:“審備則可以戰乎?”韋昭注:“備,守禦之備。”夷其關隘險阻,毀其守禦之備,是謂“毀武”。

盧文弨改“服”為“武”,以“阻武”為韻,押魚韻。如不煩改字並讀“服”為“備”,則“服德備服”為韻,押職韻,更為合理。

 

《商誓》云:

予惟以先王之道御復正爾百姓,越則非朕,負亂惟爾。

陳逢衡云:“御,統御也。復,如復逆之逆。正,治也。”朱右曾亦云:“復,反也。”“御”、“正”皆有治義。《孝經注疏·序》“御製序并注”邢昺疏:“御者,治天下之名,若柔轡之御剛馬也。”《呂氏春秋·順民》:“昔君湯克夏而正天下。”“正”即治也。“復”夾在“御”、“正”之間,如以“復逆”之“復”解之,突兀不順。

今按“復”、“服”可通。《書·召誥》:“自服于土中。”《文選·潘岳〈西征賦〉》李善注引“服”作“復”。《禮記·喪大記》:“君弔則復殯服。”鄭玄注:“復或為服。”《老子》五十九章:“是為早服。”陸德明《釋文》“服”作“復”。“服”从得聲。王引之《經義述聞》、俞樾《古書疑義舉例》都曾指出:“服者,之借字也。”“服,古文作。”《書·康誥》:“乃服惟弘。”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服同。《說文》云:治也。”夾在“御”、“正”之間的“復”應通“”,與“御”、“正”同訓治,乃三字同義連言例。如同《左傳》昭公六年:“儀式刑文王之德。”孔穎達疏:“儀、式、刑,皆法也。”也是三字同義連言。《書·立政》:“丕乃俾亂相我受民。”“俾”通“庇”,治也。“亂”、“相”亦訓治[1]。 “俾亂相”三字同義連言,與“御復正”頗為相似。

 

清華簡《皇門》與《逸周書·皇門》對讀,可以校訂今本《皇門》的多處訛誤,不少學者已有專文討論。這裡談一個小問題。

今本《皇門》云:

乃維其有大門宗子勢臣,內部茂揚肅德,訖亦有孚,以助厥辟,勤王國王家。

簡文則作:

迺隹(惟)大門宗子埶臣,楙(懋)昜(揚)嘉德,乞(迄)又(有)寶,以助氒(厥)辟,堇(勤)卹王邦王家。

今本《皇門》又云:

人斯既助厥勤勞王家。

簡文則作:

是人斯既助氒(厥)辟勤勞王家。

兩相對照,“勤卹”義同“勤勞”。“卹”、“恤”古通。《說文·心部》:“恤,憂也。”而“憂”亦有勞義。《莊子·讓王》“我適有幽憂之痛”成玄英疏、《禮記·曲禮上》“某有負薪之憂” 孔穎達疏皆云“憂,勞也”。故“勤恤”義同“勤勞”

古書中“勤恤民隱”一語常見,見於《國語·周語上》、《文選·張衡〈東京賦〉》等。“隱”通“慇”,痛也、憂也。“勤恤民隱”的“勤”、“恤”皆訓憂。王引之《經義述聞·穀梁·勤雨也》云:“《詩序》曰:‘始於憂勤,終於逸樂。’《楚辭·七諫》曰:‘居愁勤其誰告兮,獨永思而憂悲。’是古謂憂為勤。”“勤恤民隱”的“勤恤”皆訓憂,與“勤恤王家”的“勤恤”皆訓勞,有相通之處,但也不能不辨其差異。

“勤恤”既有訓憂、訓勞兩解,則《尚書》中的“勤恤”一詞究竟何義,就要仔細推敲了。《召誥》云:

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歷年,式勿替有殷歷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

歷來讀“勤恤”為“勤恤民隱”之“勤恤”。但從上下文意來看,似乎更應該讀為“勤恤王家”之“勤恤”,義同“勤勞”。金文中數見“勞堇大命”一語。《尚書·盤庚》亦云“懋建大命”。“懋建”應該讀為“懋勌”,義同“勞勤”。“上下勤恤”應即上下勞勤大命之意,故接言“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云云。

古書中“恤”、“謐”音近可通。《尚書·皋陶謨》:“惟刑之恤哉。”《史記·五帝本紀》裴駰《集解》引徐廣曰:“今文云惟刑之謐哉。” 司馬貞《索隱》:“案,古文作恤哉。今文是伏生口誦,卹謐聲近,遂作謐也。”“毖”、“謐”皆從必得聲。《尚書·大誥》“無毖于恤”孔穎達疏:“毖,勞也。”言“毖”有勞義,應該是以“毖”通“恤”。《尚書·大誥》又云:

天亦惟勤毖我民,若有疾;予曷敢不于前寧人攸受休畢?

“勤毖”之“毖”,“莽誥”亦作“勞”,同樣也以“毖”通“恤”。“勤毖我民,若有疾”也就是“勤恤民隱”之類的意思。故這裡的“勤毖”當讀為“勤恤”,皆訓憂,不同於《召誥》之“勤恤”皆義勞。

讀古書,難在分辨詞義之間的細微差別。幸賴簡本《皇門》保存“勤恤王邦王家”一語,才使我們對古書中“勤恤”、“勤毖”的詞義有了更準確的理解。

 

《大開武》云:

在周其維天命,王其敬命!遠戚無干和,無再失。維明德無佚,佚不可還。維文考恪勤戰戰,何敬何好何惡?時不敬,殆哉!

“恪勤”,潘振釋為“恪恭勤敏”。陳逢衡所釋大體同潘振,以恭釋“恪”,以勞釋“勤”。

古書中偶見“勤”、“謹”相通之例。《管子·八觀》:“芸之不謹。”《太平御覽·地部》引此作“不勤”。《大開武》的“恪勤”,亦當讀為“恪謹”,同義連言,表恭敬謹慎之義。《呂氏春秋·慎大》:“賢主愈大愈懼,愈彊愈恐。《周書》曰:‘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以言慎事也。”凡恪謹者,必恭敬而懼恐。《大開武》以“恪勤(謹)”與“戰戰”連言,與《呂氏春秋》文意相仿。

《逸周書》還有與“恪勤(謹)”意思完全相同的同義連言詞。《五權》云:

昔天初降命于周,維在文考,克致天之命。汝惟敬哉!先後小子,勤在維政之失,政有三機五權,汝敬格之哉!

丁宗洛以“格”字似衍,殆以“汝維敬哉”對應“汝敬之哉”。潘振云“格,窮究也”,唐大沛云“格,辨也”,朱右曾云“格,量度也”。“勤在維政之失,政有三機五權”比較費解。唐大沛讀“在”為察,於古書故訓有證,較為可信。陳逢衡云“三機用以防亂,五權用以經國”,也通達可取。綜合兩家之說,這句話大意是:勤察行政之失。政有三機(用以防亂),亦有五權(用以經國)。“汝敬格之哉”當讀為“汝敬恪之哉”。王引之《經義述聞·左傳下·陟恪》云:“格與恪古字通。”《論語·為政》:“有恥且格”。《隸釋》所載漢《祝睦碑》作“有恥且恪”。“敬恪”同義連言,義同“恪謹”,言對三機五權之政要恭敬恪謹,與上言“汝維敬哉”相呼應。

《大開武》中還有兩處“格”字亦通“恪”:

余聞國有四戚、五和、七失、九因、十淫,非不敬,不知。今而言維格。余非廢善以自塞,維明戒是祗。

王拜曰:“格乃言。嗚呼!夙夜戰戰,何畏非道?何惡非?是不敬,殆哉!”

第一段話,孔晁注:“言非不欲敬,而未聞所聞,欲知之也。而,汝;格,至也。是祗敬之。”陳逢衡引周文歸之說,以法釋“格”,“謂汝言必衷於法度。”第二段話,孔晁注:“王乃以周公言為至,故拜也。”也以至釋“格”。兩段話對照著看,“今而言維格”與“格乃言”應該是同一個意思。“格乃言”之後接言“夙夜戰戰”,猶如“恪勤(謹)”與“戰戰”連言,“格”應該亦通“恪”。第一段話先言“非不敬,不知”,接著說“今爾言惟恪”,“爾言維恪”即“維恪爾言”。殆因不知而恪敬爾言,故孔晁注云“是祗敬之”。第二段話“格乃言”即“恪敬乃言”之省,故接言“夙夜戰戰”云云。

 

《尚書》兩見“其自時中乂”:

曰:其自時中乂,萬邦咸休,惟王有成績。          《洛誥》

其作大邑,其自時配皇天;毖祀于上,其自時中乂。    《召誥》

通行的讀法,以“中”為中土、中國,以“乂”為治或安。《召誥》:“王來紹上帝,自服於土中。”偽孔傳:“洛邑,天地之中,故謂之土中。”《逸周書·作雒解》亦云“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水經注·洛水注》引作“中土”。《孝經援神契》:“八方之度,周洛為中,謂之洛邑。”《漢書·地理志》:“周公營洛邑,以為土中,諸侯蕃屏,故立京師。”讀“乂”為治,則以“中”為賓語前置,猶如《洛誥》之“其作周配”。讀“乂”為安,則以“中”為主語,“乂”為謂語,即“中土”安定。這兩種讀法單看“其自時中乂”句,均無不妥,但聯繫上下文,則有不少疑點。《召誥》言“其自時配皇天”,又言“其自時中乂”。如以“乂”為治,其句當作“其自時乂中”,方能與“其自時配皇天”相類。《何尊》:“余其宅茲中國,自之乂民。”“民”作為賓語,也是後置的。

《逸周書·祭公》:“尚皆以時中乂萬國。”如以上述兩種讀法代入此句,都不通。以“乂”為治且以“中”為賓語前置,則“萬國”一詞沒有語法地位。以“乂”為安且以“中”為主語,則“中土安定萬國”幾不成句。因此,我認為應另尋他解。

“中”古音屬冬部,“重”古音屬東部。東冬二部關係密切,這是大家所熟知的。《尚書》“沖子”亦作“童子”。“重”、“童”乃一字之分化。李斯書《繹山碑》“動”作“勭”。《說文》:“沖,讀若動。”《史記·天官書》:“炎炎衝天。”《漢書·天文志》“衝”作“中”。《淮南子·脩務》:“鍾子期死。”《戰國策·秦策》、《史記·魏世家》並作“中旗”。因此我懷疑“中乂”應讀為“董乂”。“董”、“乂”皆訓治,同義連言。《爾雅·釋詁》:“董,正也。”郭璞注:“董,謂御正。”偽古文尚書《周官》:“董正治官。”“正”即官長,“董”義同“治”。《後漢書·岑晊傳》:“慨然有董正天下之士。”“正”、“御”皆有治義。《呂氏春秋·順民》:“湯克夏而正天下。”高誘注:“正,治也。”《詩·大雅·思齊》:“以御于家邦。”鄭玄箋:“御,治也。”《逸周書》“尚皆以時中乂萬國”,“時”通“是”。此句前有一大段:

汝無以戾反罪疾喪時二王大功,汝無以嬖御固莊后,汝無以小謀敗大作,汝無以嬖御士疾莊士大夫卿士,汝無以家相亂王室而莫恤其外。

這段話中有不少譌脫、難懂之處,但大意無非治國安邦的大道理。“尚皆以時中乂萬國”即希望以上述道理董理、治理萬國。孔晁注:“言當以是中道治天下也。”失之。《召誥》、《洛誥》“其自時中乂”應即“其自時中(董)乂民”之省,與《何尊》“自之乂民”是一個意思。“時”亦通“是”,與《何尊》的“之”都指成周洛邑。“中乂”即“董乂”,同義連言,故亦可省言為“乂”。

 

《酆保》云:

王告周公旦曰:“嗚呼!諸侯咸格,來慶辛苦役商,吾何保守,何用行?”

《彙校集注》僅輯錄潘振、唐大沛、朱右曾三家的注釋。潘振的注釋中未言及“來”字。唐大沛云:“言來慶又言役商,語不倫。”朱右曾則云:“來慶賀遷邑也。言諸侯苦商而來歸,無何以保守之,何用行而可?”

“諸侯咸格”的“格”,訓至、來。既已言“格”,則“來慶辛苦役商”的“來”如讀來至的“來”,則與“格”重複。對“辛苦役商”稱“慶”,確如唐大沛所云,“語不倫”。

我認為“來”應讀為“勑”。《說文·力部》:“勑,勞也。”《廣雅·釋詁四》:“勑,勤也。”《集韻·代韻》:“勑,亦作來。”王引之《經義述聞·爾雅上·倫敕愉庸勞也》引王念孫曰:“勞有三義:一為勞苦之勞,一為功勞之勞,一為勞來之勞。”“勞來”即勸勉、慰勞。“慶”則通“卿”。《史記·天官書》:“卿雲見,喜氣也。”王念孫《讀書雜志》:“卿與慶同。”《史記·項羽本紀》:“號為卿子冠軍。”裴骃《集解》引徐廣曰:“卿,一作慶。”《釋名補遺·補釋名·釋爵位》:“卿,慶也,言萬國皆慶賴之也。”畢沅《疏證》:“古者卿、慶同字。”而“卿”、“鄉”乃一字之分化,古音同屬陽部,聲紐同為喉音。故“鄉”有時也作“卿”,如《漢書·地理志》:“莽曰保忠信鄉。”王念孫《讀書雜志》:“鄉,當爲卿。”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亦謂“鄉,叚借為卿。”“鄉”、“饗”、“享”古書多通用。“饗”在古書中有一種比較特殊的用法。《儀禮·特牲饋食禮》“祝饗”鄭玄注、《山海經·中山經》“采之,饗之”郭璞注、《文選·陸機〈五等論〉》“饗天下以豐利”李善注都說“饗,勸強之也”。是“饗”亦有勸勉之義,故“勑饗”連言。“勑饗辛苦役商”即各路諸侯咸來對周文王辛苦服事商紂王而受的諸多委屈、磨難表示慰問、勸勉。文王言“吾何保守”,周公旦回答說:“商為無道,棄德刑範,欺侮群臣,辛苦百姓,忍辱諸侯,莫大之綱,福其亡,亡人惟庸。王其祀德純禮,明允無二〈貳,通忒〉,卑位柔色金聲以合之。”周文王“祀德純禮,明允無忒”與商紂王之無道正成對照。這段話可以算作對周文王“吾何保守”的回答。因此從上下文意來看,把“來慶”讀為“勑卿”即“勑鄉”、“勑饗”,是比較合適的。

 

《明堂》云:

周公攝政君天下,弭亂六年而天下大治。

雷學淇《竹書紀年義證》據《左傳》定公四年“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謂“君”為“尹”之訛,其說大體正確,惟“君”、“尹”乃同音假借關係。《說文》:“君,尊也。从尹;發號,故从口。”以“君”為會意字。陳復華、何九盈《古韻通曉》認為金文“君”字從形體看“無疑是从尹聲”,李學勤先生贊同此說,並指出古文字中兩字常通用,如“多尹”即“多君”[2]。傳世古書中也有許多“君”、“尹”互通之例。《春秋》隱公元年“君氏卒”,公羊、穀梁“君”皆作“尹”。《左傳》昭公二十年:“棠君尚謂其弟員。”陸德明《釋文》:“君,或作尹。”金文和《尚書》、《逸周書》常見的“里君”,《禮記·雜記》作“里尹”。《說文》:“尹,治也。”“君(尹)天下”即治天下,與上引“正天下”即治天下同。

“君”可通“尹”訓治,使我們對“君臨天下”的詞義有了更準確的認識。(引一般詞典對“君臨天下”的解釋)這些解釋是值得商榷的。《尚書·顧命》:“命汝嗣訓,臨君周邦。”《文選·曹植〈責躬詩〉》李善注引此句作“君臨周邦”。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引賈公彥《序周禮廢興》錄鄭玄《周禮序》有“綱紀周國,君臨天下”句。不少《尚書》註釋類書籍以為“臨君”即“君臨天下”之“君臨”,不加注釋。實“君臨”、“臨君”皆同義連言,故正言、倒言無別。“綱紀周國”與“君臨天下”相對言,也證明“君臨”和“綱紀”一樣,都是同義連言。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二十二引慧苑《一切經音義》“臨御大國”注引賈注《國語》曰:“臨,治也。”“臨御”與“臨君(尹)”、“君(尹)臨”都是同義連言詞。

 

《諡法》云:

心動懼曰甄。

”,元刊本作“甄”。盧文弨訂作“甄心動懼曰頃”,張守節《史記正義》正作“甄心動懼曰頃”,《通考》亦合。郝懿行、丁宗洛、孫詒讓皆贊同盧說。孫氏並謂“甄當讀為震”,並引《廣雅·釋詁》“振、掉,動也”,謂“振、震、甄聲義並相近”。劉師培進而指出,《史記正義》“治典不殺曰甄”,《獨斷》、《續博物志》並作“治典不敷曰震”,以證“震”亦“甄”。其中《獨斷》今本均作“祈”,注云“一作震”。“祈”、“震”古音相近可通。《詩·小雅·吉日》“瞻彼中原,其祈孔有”鄭箋云:“祈當作麎”,是“祈”、“震”相通之證。綜合上述各家之說,《諡法》原文當作“甄心動懼曰頃”或“甄(震)心動懼曰甄”。

什麽是“甄心動懼”?先看“動懼”一詞。郝懿行云:“動謂不敢安也。懼,謂不敢樂也。”殆讀“動”為動靜之“動”。陳逢衡云:“甄猶掉也,心轉掉,故動而兼懼。”朱右曾亦解為“動則戒懼”,都讀如動靜之“動”。前人早已指出,“動”有驚、懼義。我在一篇小文中對此略有闡發[3]。“動懼”應視為同義連言,義同懼恐。

古書中“動懼”同義連言之例,還可舉出一些。《詩·大雅·時邁》:“莫不震疊”鄭玄箋:“則莫不動懼而服者。”《釋名·釋言語》:“安,宴也,宴宴然和喜無動懼也。”《公羊傳》文公十五年何休注:“齊侵魯,魯實為子叔姬故,動懼失操云爾。”

《左傳》昭公八年孔穎達疏:“祗動追懼曰頃。”《論語·學而》云“慎終追遠”,“祗”、“慎”皆有敬義。“祗動追懼”句式與“慎終追遠”相同,即言“祗敬動懼”。“動”亦義驚、懼,與“甄心動懼”的“動”相同。前面談“恪勤(謹)戰戰”時已經指出,凡恪謹者,必恭敬而恐懼,“祗動追懼”正是“恪謹戰戰”之義。《諡法》云“恐懼從處曰悼”,王念孫《讀書雜志》謂“從”當讀為“聳”。《左傳》昭公十九年:“駟氏聳。”杜預注:“聳,懼也。”成公十四年:“大夫聞之無不聳懼。”王氏並謂:“恐懼聳處者,謂居處不安,聳然而懼。”“居處不安、聳然而懼”謚“悼”,“祗動追懼”謚“頃”,有相通之處。“頃”通“傾”,危也。“居處不安”即言“危”。由此看來,“甄(震)心動懼曰頃”似更合理致。

古書中“震”、“祗”多通。《後漢書·樂成靖王傳》:“不震厥教。”王念孫《讀書雜志》:“震讀為祗。祗,敬也。”“震心動懼”疑讀為“祗心動懼”,心祗敬而動懼,如立危處,故諡曰“頃”,也是合理的。

 

《程典》云:

於安思危,於始思終,於邇思備,於遠思近,於老思行,不備,無違嚴戒。

《左傳》襄公十一年魏絳引《書》曰:“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陳逢衡、孫詒讓、劉師培皆認為《左傳》本於此。因《左傳》言“思則有備”,故舊注對“於邇思備”的“備”,多讀如字。如潘振云:“邇,以時言,近時當備後時也。”陳逢衡云:“於邇思備,於遠思近,互文也,遠近無不思周備也。”唐大沛云:“於邇思備。恐政失患作而無備也。”朱右曾則訓之為“思備則邇不泄,思近則遠不忘”。

今按“安”與“危”、“始”與“終”,“遠”與“近”皆相對而言,則“邇”與“備”亦當如是。各家讀“備”如字,皆有捍格不通之處或添字解經之嫌。如潘振所言“近時當備後時也”,則其句當作“於邇思備後”,或“以邇備後”。陳逢衡以為“遠近無不周備也”,則以“近”為“周”,猶為無據。其他幾家也都有這樣那樣難通之處。

我認為“備”應該是“辟”或“僻”的借字。《呂氏春秋·重己》:“其為宮室臺榭也,足以辟燥濕而已矣。”舊校云:“辟一作備。”《呂氏春秋·節喪》:“慈親孝避之者,得葬之情矣。”舊校云:“避一作備。”《淮南子·主術》:“以避姦賊。”《文選·張衡〈西京賦〉》李善注引“避”作“備”。“備”古音並紐職部,“僻”古音滂紐錫部。聲紐都是唇音,韻部則為入聲韻旁轉。“辟”、“僻”皆有遠義。《左傳》哀公七年:“辟君之執事。”俞樾《群經平議》:“辟者,遠也。僻、辟古通用。”《呂氏春秋·大樂》“人弗得不辟”高誘注、《淮南子·脩務》“今使人生於辟陋之國”高誘注、《禮記·曲禮上》“左右攘辟”孔穎達疏、《後漢書·班彪傳》“且夫辟畀西戎”李賢注俱云:“辟,遠也。”《呂氏春秋·慎行》“而荊僻也”高誘注:“僻,遠也。”《程典》前言“邇”、“辟(僻)”,後言“遠”、“近”,兩兩正相對。


 

 

 



[1]參見拙文《〈詩〉、〈書〉、金文“保乂(艾、辥)”詞義辨正》,刊《古文字論壇》第一輯,中山大學出版社,2014年。

[2]李學勤:1983〈釋多君、多子〉,《甲骨文與殷商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3]《左傳》訛字辨識兩則。未刊。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7年10月11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7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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