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藏秦简牍》（壹）《从政之经》注释商榷

（首发）

周一

一、《从政之经》说：

安乐必戒，毋行可悔。君子不病也，以其病也。同能而异，毋穷穷，毋岑岑，毋衰衰。怵惕之心，不可长也。

简文“同能而异”是“才能同中有异”的意思，《晏子春秋·内篇问上第三》：“景公问晏子曰：‘古之莅国治民者，其任人何如？’晏子对曰：‘地不同生，而任之以一种，责其俱生不可得；人不同能，而任之以一事，不可责遍成。’”简文“同能而异”的“同能”就是《晏子春秋·内篇问上第三》“人不同能”的“同能”。

“毋穷穷”整理者注释引睡虎地秦简注释所引《荀子·修身》：“不穷穷而通者积焉”为释。按如此解释恐非是。“穷”为“穷尽”“困窘”之义，《吕氏春秋·季春》“赐贫穷”高诱注：“鳏寡孤独曰穷。”《尹文子·大道下》：“穷独贫贱，治世之所共矜，乱世之所共侮。”“穷独”义近，则“穷”亦“独”也。此“穷”字之义后世又写作“茕”，即“孤独无依”之义，疑在简文中指特立独行，孤立无友。“岑岑”整理者引睡虎地秦简读作“矜”，训作“苦”，似不妥。“岑”读为“矜”没错，但要训为“骄傲”，《礼记·表记》：“不矜而莊，不厲而威。”郑玄注：“矜，謂自尊大也。”“矜矜”与“穷穷”意思相关，乃因骄傲很容易招致“孤立无友”。“衰衰”整理者没有解释，“衰”字典籍常训为“弱”“微”“减”等，在简文中疑意为“懈怠”。《楚辞·九章·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王逸注：“衰，懈也。”简文“毋穷穷，毋岑岑，毋衰衰”用通俗的话讲就是“不要孤立，不要骄傲，不要懈怠。”

“怵惕之心，不可长也”句中的“怵惕”一词以往都将其与古籍常见的“怵惕”对照，训为“恐惧”，但放到这里却与文意不合。因为“怵惕”即“小心谨慎”，本为古人提倡的一种态度，在这里却被要求“不可长”，实在有些奇怪。马王堆医简《十问》有“心毋秫 ”的话，《银雀山简（贰）》“其他”类之《定心固气》有“心愓”的话。“秫”与“愓”应为同一个词。秦汉时期文字“易”与“昜”两个偏旁极易混淆，陈剑先生在《读简帛医书零札四则》一文中认为上引马王堆医简《十问》和《银雀山简（贰）》“其他”类之《定心固气》中的“秫”和“愓”都应读作“訹愓”，“訹愓（荡/盪）”为“受外界引诱而心神动荡不定”的意思，所言甚有道理。按之上引北大秦简《从政之经》“怵惕之心，不可长也”，很显然，文中的“怵惕”也应读为“訹愓”。

二、《从政之经》说：

孤寡穷困，老弱独槫。

整理者注释谓：“‘独’，唯也，但也，见刘淇《助字辨略》。‘槫’，睡简读作‘转’。《孟子·梁惠王下》‘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朱熹《集注》：‘转，饥饿辗转而死也。’”按此说非是。朱熹《集注》说“转”为“饥饿辗转而死也”，是对《孟子》“转乎沟壑”文意的讲解，不是针对“转”字的训释。若只有一个“转”字，只能训为“辗转”，怎么能解释成“饥饿辗转而死也”的意思呢？简文“老弱独槫”的“槫”应该读为“专”，“专”，一也，独也，单也。《尚书·说命下》：“尔尚明保予，罔俾阿衡专美有商。”《国语·晋语》：“（韩）非起也敢专承之。”韦昭注：“专，独也。”《礼记·曲礼上》：“有丧者专席而坐。”郑玄注：“专，犹单也。”《方言》：“蜀，一也”，此“蜀”即“独”也。《周易·晋·象传》：“独行正也”孔颖达疏：“独，犹专也。”可见“独”“专”可互训，词义相近。简文“孤寡穷困，老弱独槫”一段四字为句，句中四字两两为对，词义相近，所以只有“独”与“专”词义相近才合乎句法。

三、《从政之经》说：

须身遂过，决狱不正。

整理者注释谓：“‘须’，睡简注释‘疑读为懦’懦，即懦弱。‘’，睡简作‘’（四一参），即“旞”字，可读为‘遂’《吕氏春秋·审应览》：‘公子食我之辩，适足以饰非遂过。’高诱注：‘饰好其非，遂成其过。’”按“须”读“懦”不妥，“须”本为“等待”义，引申为“迟缓”，《荀子·礼论》：“故天子七月，诸侯五月，大夫三月，皆使其须足以容事，事足以容成，成足以容文，文足以容备，曲容备物之谓道矣。”王念孙《读书杂志·荀子补遗》引之曰：“须者，迟也。《论语》‘樊须，字迟。’谓迟其期，使足以容事也。”所以“须身”就是“迟身”，指行动迟缓。“遂过”的“遂”《吕氏春秋·审应览》高诱注训为“遂成”是正确的，“遂过”就是“成过”，即眼见着错误发生、任凭错误造成。典籍还有“遂非”“遂祸”“遂非文过”的说法，可资比较。用通俗的话说，“须身遂过”就是“不作为（或行动迟缓），任凭错误发生（或使错误养成）”的意思。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3年8月14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3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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