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論“示”諧聲域——從清華簡《胥馬》“”字說起

（首發）

補骨脂

“示”字，《廣韻》有“巨支”“神至”兩讀，可指向KE和TI兩個截然不同的上古諧聲域。“示”諧聲係所轄諸字，涉及章、船、以、羣、疑等聲母及支、脂、之、仙等韻，加之與“視”等字的交涉，致使其諧聲域頗難確定。近年來，學者對“示”的諧聲域多有討論。張富海、王睿哲、邱瑞峰等先生均認為“示”的上古聲母屬於*T-系，諧聲域為TI。^[1]李豪先生定“示”為KI。^[2]

“布之道”先生將“示”諧聲域標註為KE和TI，並在“示”字“考釋、備註”中懷疑“示”諧聲域應歸KI：

·示，「示」之聲域難定，考古似應歸KI（見組脂部），如：①郭店簡《緇衣》引《詩》：「人之好我，旨我周行。」「旨」今本作「示」。文字材料多見「示」「旨」互用者。②臺北樂從堂藏西漢青銅馬，於鬃毛末端兩側的馬頸與脊背相接處有一「示」字，董珊讀爲｛鬐｝*ɡri（見：董珊：《樂從堂藏銅馬式考》）。然「示」傳世音船母神至切，與KI似不合（白-沙構擬*s-ɡ->中古船，難信）；｛視｝古文字材料或作表意字、或加注「氐」TI聲，此亦非見組，張富海據歸端組脂部TI（可參：張富海《據古文字論“氏”、“視”等字的上古聲母》）。｛視｝*dih之古音雖鑿，然傳世之「視」字恐非一般「示」聲字，未必能論及「示」之音。俟考。^[3]

筆者亦曾參考諸家意見，考慮過“示”諧聲域的問題，並傾向於將“示”的聲母歸入*K-系。近見賈連翔先生披露清華簡第十五輯《胥馬》有“”字作“”，可讀為動物脊背骨的{耆}，與西漢銅馬式的“示”對應。^[4]表示動物脊背骨的“耆”“鬐”“鰭”諸字中古為羣母脂韻三等B類，今有清華簡以“旨”（KI）^[5]聲字記錄“脊背骨”義之{耆}的材料，可知{耆}的上古音確可構擬為*ɡri。而*ɡr-在漢代並無腭化成章組的條件。假如“示”是*T-系字，恐怕難以記錄“脊背骨”義的{耆}。看到這則新材料後，筆者又重新梳理了與“示”聲係相關的資料，並得出更為明確的結論：“示”諧聲域為KE，讀TI的“示”係從“視”割裂而來。因而草成小文，向大家求教。

先討論“示”的聲母。“示”聲母歸*T-系最重要的證據是其與“視”的關係。不過，檢索先秦古文字材料，似未見用“示”字記錄“展示”之{示}的，而皆以“”等對應後世“視”之字記錄。據此僅可得出{示}這個詞在*TI音節羣，而不能得出“示”字在TI諧聲域，“示”與“視”二字在先秦能否共時相通、先秦“示”能否記錄{示}皆當存疑。秦簡已有從“示”從“見”的“視”字，可記錄{示}（如睡虎地秦簡《語書》簡12），但也未見用“示”記錄{示}者。“視”字中的部件“示”是否表音亦當存疑。除戰國晚期秦簡外的先秦古文字資料似未見從“示”從“”/“見”的“視”字（清華九《禱辭》簡15有一從“示”從跪坐人形之“見”的字，或以為即“視”字，不可信，詳下文），而有加註聲符“氐”/“氏”^[6]的“𧠟”“𬡼”等字，從“示”之“視”字的出現恐怕是比較晚的。而且“示”（指“神祇”，詳下文）與“視”在意義上存在一定關聯，^[7]“示”並無作為聲符的必然性，^[8]理解為加註的意符即可。如此，將“示”聲母導向*T-系的這條關鍵交涉就可以排除掉了。

先秦古文字資料中用法確切的“示”及從“示”得聲之字，亦無記錄*TI音節羣詞的可靠用例。清華九《禱辭》簡15從“示”從“見”的“”^[9]字，或釋為“視”而讀為{視}或{示}。^[10]但是，一來，楚簡“”“見”區分清楚，若欲為“”造一個形聲異體，直接在“”上加註聲符即可，恐不必改作“見”再添加聲符。二來，此處辭例作“𠳄（巫）龜（筮），淦（咸）吉又（有）慶”，“巫”的職能與“龜筮”似無涉，讓“巫”來觀察或呈示龜筮明顯不合常理。故“”不宜釋“視”而讀{視}/{示}，整理者讀{覡}的意見^[11]還是值得重視的，下文還將為其補證。安大三《善而》簡12—13：“𫊟（吾）亞（惡）夫人，貴匿而不義可（兮），𫊟（吾）不以為（親）。”其中的“”字，整理者分析為從“門”，“示”聲，讀為{示}。^[12]此建立在“貴”屬上讀的錯誤斷句上，“chupu_”先生已指出“人”字當韻，^[13]則“”讀“示”顯然不可信。

除去諸例後，先秦古文字中的“示”及“示”聲字用法明確者，記錄的都是*K-系詞。楚簡用法確定的“示”皆記錄“神祇”之{祇}，三晉貨幣有“祁”字，記錄縣名{祁}，“祇”“祁”據中古聲母上推皆為*K-系字。既然先秦古文字資料中的“示”聲字沒有明確記錄*T-系詞者，反而多記錄中古為軟腭音聲母之詞，其上古聲母顯然更應歸入*K-系。

其次討論“示”的韻部。目前所知，先秦古文字資料中“示”只確切地記錄“神祇”之{祇}和縣名之{祁}，考察“示”的歸部亦應依據此二詞的讀音。“神祇”之“祇”中古確定無疑地讀支韻，縣名之“祁”，《集韻》亦有“翹移切”的支韻讀音。若“示”是脂部字，至少需假設“祇”發生不規則音變進入中古支韻，但上古牙喉音脂部字進入中古支韻者實在有限，這一假設存在風險。最好還是依據“祇”的支韻讀音將“示”定為支部字。先秦古文字資料亦有定“示”為支部的積極證據。三晉貨幣有“”字，李家浩先生指出此即“氏祁”合文，對應傳世文獻的“虒祁”。^[14]不論“氏祁”是否確即“虒祁”，“氏”是支部字，“虒”在漢代亦是支部字。“氏祁”“虒祁”極可能為疊韻聯綿詞，則諧“示”聲的“祁”當與“氏”同為支部字。《禱辭》的“”，若將“示”（KE）看作聲符，正可依整理者讀為{覡}（*KEK）。秦漢簡《日書》用“見”記錄{覡}，或說“覡”從“見”（KEN）得聲，^[15]韻部遠隔，非是。秦漢簡記錄{覡}的“見”或即“”之省，“覡”可分析為從“巫”，“”省聲。經過以上討論可知，先秦古文字資料只支持將“示”的諧聲域定在KE。

上文已提到，先秦及秦代“展示”之{示}皆用“視”記錄，而無用“示”記錄者。以“示”記錄{示}似始見於西漢，如北大漢簡《妄稽》簡32：“示以都𠛝（形）。”既然“示”的用字頗晚，且“示”在先秦古文字資料中只有KE的讀音，則記錄{示}的“示”（TI）極可能是從“視”割裂出來的。像這樣割裂出的部件繼承母字讀音的現象不勝枚舉，如“寸”（TSUN）係從“尊”割裂出、^[16]“欠”（KAM）係從“”割裂出。^[17]“示”的船母脂韻讀音當即來源於此，其較“巨支切”的本音晚出。綜合先秦出土文獻的用字考慮，“示”更可能本是“神祇”之“祇”的初文。^[18]

一些材料看似支持將“祇”等字聲母歸入*T-系。如定縣八角廊漢簡《論語》以“禔”記錄“神祇”之{祇}，《左傳·宣公二年》釋文“祇，本又作提，上支反”。^[19]其實，這些材料應反映了“祇”腭化（*ɡe>*dʑe）後的讀法，只不過“祇”在一些方言區並未腭化，且其未腭化的讀法流傳至中古。“祇”這個字形大概就是在腭化後造的（加註“氏”TE聲）。“氏”聲係有不少的羣母字，皆與“祇”同音，與“氏”聲不諧。疑“祇”字造出後，由於部分方言區的{祇}仍讀*ɡe，因而一些羣母字遂諧“祇”聲而造出，或者可以說“氏”因“祇”而被認為有軟腭聲母讀法，因而可造出記錄軟腭音聲母詞的“氏”聲字。^[20]“祁”則應拆詞考慮，因為後世用“祁”記錄的詞中，有一部分在先秦是用“𰏆”（TƏJ）記錄的，如《詩經》之{祁祁}，^[21]有一部分則用“旨”（KI）聲字記錄，只有縣名的{祁}能確定本用“祁”記錄，因而其後世音注出現常母支、脂韻的異讀並不足怪。《禮記·緇衣》“資冬祁寒”，鄭玄注：“祁之言是也，齊西偏之語也。”“祁寒”之{祁}，郭店簡《緇衣》、上博一《緇衣》、上博八《桐頌》皆用“旨”聲字記錄，“是”的聲訓反映的大概也是{祁}在部分方言區聲母腭化後的讀法。“旨”和“祁”（縣名）、“是”韻部尚有脂支之別，猶“脊背骨”義之{耆}在清華簡《胥馬》中用“”（KI）記錄，而在西漢銅馬式中用“示”（KE）記錄，不知是否反映了漢代某些方言區的不規則音變，此有待進一步研究。

最後再附帶說一些相關的問題。一是，楚簡有一些“旨”聲字記錄“指示”義的詞，傳世文獻對應者或作“示”，學者常據此讀{示}。這些“旨”聲字確當如張富海先生所言，記錄的是{指}（*KI）而非{示}（*TI），^[22]“示”在先秦只有KE的讀音，既不可能記錄{示}，也不可能記錄{指}，後世“指”替換為“示”大概率只是義近換用，^[23]且發生在“示”（TI）被割裂出來以後。二是，先秦傳世文獻中“示”有入韻者，^[24]皆押脂部（包括微部字前化者），這些“示”本都應作“視”，不能據這些韻文判斷“示”的歸部。三是，本文既已得出“示”“祇”諸字上古聲母本為*K-系，則不必用“逆腭化”^[25]來解釋一些字所謂聲母從*T-系變為*K-系的現象，但筆者並不排除有少量中古為軟腭聲母的“氏”聲字在上古本屬*T-系，只不過這些字用“誤讀”來解釋即可，不必認為是時人故意造出的異讀。

綜上，本文的結論是：“示”的諧聲域為KE，“視”字係在其初文“”基礎上加註意符“示”，讀TI的“示”係在漢代從“視”字割裂而來，從而導致“示”中古有“巨支”“神至”兩讀。如果本文結論成立，在釋讀先秦古文字資料時，只能循KE諧聲域來考慮“示”聲字的破讀方向。

本文倉促草成，必有許多考慮不周之處，希望能得到各位師友的批評指正！

2025年12月6日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5年12月6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5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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