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簡“淦”字與《方言》所載南楚方言“涵”合證
（首發）
杏仁
楚簡中有一類與“昜”字相對舉的“淦”，其辭例如下：
此治邦之道，智者知之，愚者曰：“在命。”曰：“夫邦之弱張、
有常，譬之若日月之敘，弋淦弋昜。”【《治邦之道》簡22—23】[1]
……德徑于康。攝好棄尤，五刑不行。淦則或淦，昜則或昜。民日偷樂，
相代
。[2]【上博簡《用曰》簡4】
針對《治邦之道》一段簡文，欲把握其大意須對個別字詞略作解釋。弱張，蕭旭已指出“張”可訓“強”，故“弱張”猶言“強弱”。“
”字原形作“
”。整理者括讀“
”爲“
（落）”，注云：“
，字不識，從上下文分析，其義當與‘落’意相反，表示上升，疑爲‘升’字異構。”[3]“
”二字迄無確釋，然據文意看其意近於“弱張”當可確定。[4]故此段簡文大致是說，愚者以爲邦家之強弱有其定準，如日月之起落運動，非人力所能干預（意猶所謂“歷史周期律”）。
整理者直接括讀爲“弌陰弌陽”。網友“紫竹道人”指出“弋”與“弌”聲韻皆隔，主張讀爲“式陰式陽”。[5]網友“哇那”則認爲“弋”應讀爲“代”，“代”訓“迭”“更”“遞”義，舉《荀子·議兵》“尚功利之兵，則勝不勝無常，代翕代張，代存代亡，相爲雌雄耳”爲證。[6]讀“代”之說在語音、語意、用字習慣上都很合適，且有古書中相近文例爲證，十分可信，已爲此後不少研究者接受。[7]
值得進一步討論的是“淦”“昜”的釋讀。研究者多從整理者說徑將此二字讀爲“陰”“陽”，這在用字習慣方面有所欠缺。楚文字中確定的陰陽之“陰”一詞用“侌”“陰”“
”“
”“
”“
”（“侌”之訛體）等字記錄，不用“淦”（除詞例與此相類的《用曰》外，詳下）。
清華簡《五紀》簡72—73有一段文字與“日月之敘，弋（代）淦弋（代）昜”可相參看：
后曰：爰彼四維，烈烈其行。夫七次設敷，而周盈
（陰）昜（陽）。各有枝葉，緩緩其行，轉還無止，一沁一昜。日月爰次，晦朔以紀天，弦望以為綱，敘行其次。
“一沁一昜”整理者讀爲“一陰一陽”，未作說明。何義軍指出，“沁”应分析为“
”字之省，即“沉”字；“一沁一昜”當讀“一沉一揚”。[8]何文列舉了古書中不少“沉”“揚”對舉的例子，並進一步解釋“轉還無止，一沉一揚”爲“隨著季節、方位等的變換，星宿不斷運轉，在某個時段、某個具體的方位上，特定的星宿會按照一定的規律出現或者隱沒不見”。其說可信。推究文意，《五紀》的“一沁（沉）一昜（揚）”和《治邦之道》的“弋（代）淦弋（代）昜”都是指天體以一定的規律起伏隱現。而後者中的“淦”與前者中的“沁（沉）”皆从“水”，亦可見得兩者的密切關係。
筆者認爲，“弋淦弋昜”當讀爲“代涵代揚”。“涵”與“淦”（从“金”聲）古音皆在牙喉音侵部，音近可相假借。《方言》卷十：“潛，涵，沉也。楚郢以南曰涵，或曰潛。”[9]《文選·左思〈吳都賦〉》：“涵泳乎其中。”劉逵《注》：“涵，沉也。”“代涵代揚”就是以楚地方言“涵”表示“沉”的意思，“涵”“揚”對舉和《五紀》“沉”“揚”對舉是相仿的。“代涵代揚”意即“（日月）相代而沉沒、而升起”。
對於上引《用曰》簡文，整理者徑將“淦則或淦，昜則或昜”讀爲“陰則或陰，陽則或陽”。何有祖讀“或”爲“又”。這兩句話文意難解，整理者以爲指“四時代益，井然有序”，或以爲指“該陰的時候陰，該陽的時候陽”。[10]據上文所論，此處的“淦”“昜”也當分別讀爲“涵”“揚”，表示“沉”（沉抑）與“揚”（高揚）。《大戴禮記·四代》：“昔商老彭及仲傀，政之教大夫，官之教士，技之教庶人，揚則抑，抑則揚，綴以德行，不任以言。”孔廣森引楊簡曰：“揚則太過，故必抑之；抑則不及，故必揚之，皆使無失中。”[11]“涵則又涵，揚則又揚”與“揚則抑，抑則揚”正相反，是“五刑不行”使得過者愈過、不及者愈不及，違背中道，最終導致“民日偷樂”（民眾每日苟且取樂）的後果。[12]
新出安大簡《善而》簡1—2有如下二句：
吾淦滅而不達兮，吾愮懽爲無知。[13]
其中的“淦”也應讀爲表“沉”義的“涵”。“涵滅”猶言“沉滅”，義與《楚辭·惜誦》“情沈抑而不達兮”之“沈抑”相當。
此外，清華簡《殷高宗問於三壽》簡17—18也有“淦”字，用法與以上三例有別。辭例如下：
惠民由壬。徇厚遏淫。貫儀和樂，非懷于湛。四方勸教，濫媚莫淦。時名曰音。[14]
“淦”字整理者讀“感”，或讀“歆”。[15]今按此韻段韻平聲，讀“感”不愜於韻；讀“歆”音義亦不甚合。王寧、李美辰等研究者皆主張如字讀。《說文》：“淦，水入船中也。”段《注》：“淦者，浸淫隨理之意。”故李說云：“莫淦，不要被浸淫。”[16]此說於文意十分貼切。進而言之，此“淦”亦不如徑讀爲“涵”，表“浸淫”義，且正入平聲韻。
《詩·小雅·巧言》：“亂之初生，僭始既涵。亂之又生，君子信讒。”毛《傳》：“僭，數。涵，容也。”馬瑞辰《通釋》云：“按：僭从《傳》訓數爲允。據《釋文》云‘僭，毛側蔭反’，《傳》蓋以僭爲譖之假借。《説文》：‘譖，愬也。’‘讒，譖也。’愬、數義近,數當讀如《左傳》‘數之以其不用僖負羁’之數，謂數其過而愬之也。……又按《一切經音義》卷五引《詩》‘譖始既涵’，是僭即譖之證。”謂“僭”讀“譖”可信。《正義》引王肅曰：“言亂之初生，讒人數緣事始自入，盡得容。其讒言有漸也。”王肅說“僭”義非是，但將“亂之初生，僭始既涵”理解爲“讒言有漸”則很恰切。所謂“僭（譖）始既涵”猶孔子言“浸潤之譖”，其中“涵”應有“浸潤”之義，即後世言“涵泳”之“涵”。《說文》訓爲“水入船中”的“淦”、表“沉”義的“涵”、表“浸潤”義的“涵”音義相近，蓋有同源關係。上引簡文“濫媚莫淦（涵）”就是“不受濫聲媚樂浸淫”之意，“淦（涵）”用法與“僭始既涵”之“涵”同。
後記：
本文原是未刊舊作《清華簡〈治邦之道〉〈治政之道〉校讀札記》之一則。近見安大簡《善而》之“淦”用法與《治邦之道》《用曰》可以相參，故略作補充，謹以向方家求教。
[1]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捌）》，中西書局，2018年，第138頁。
[2] 俞紹宏、張青松：《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集釋》第六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247—248頁。
[3]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捌）》，第146頁。
[4] 網友“紫竹道人”以爲此字係“階”（楚文字或作“
”形）之異體，其右上爲“虍”訛寫，又改从“
”聲；“階”或訓爲“上也”“進也”，可與“落”對舉（武漢大學簡帛網“簡帛論壇”主題帖《清華八〈治邦之道〉初讀》第38樓發言）。然已有研究者指出，“
”中“身”下之形與楚文字“”不同（陳書豪：《清華大學藏戰國楚簡〈治政之道〉〈治邦之道〉校釋及相關問題研究》，第270頁）。審此字原形，“身”形以下所从確爲“勹”與“口”，其“勹”本象俯身人形（即“俯”之初文），與楚文字“朋（
）”“乳（
）”等字所从相同（字形引自沈奇石：《上博簡文字編》，第585、777頁）。疑此字所从“身”形係“人”之繁化（參考楚文字“允”“仁”等），而“口”爲羨符，故其字从阜、人、勹、土，即古文字中用爲“阜”的“
”字之異體（“”字之考釋可參見鄔可晶：《説古文字裏舊釋“陶”之字》，《文史》2018年第3輯），在簡文中正讀爲“阜”，訓“盛”。而“
”當從網友“哇那”意見讀“露”、訓爲“敗”（武漢大學簡帛網“簡帛論壇”主題帖《清華八〈治邦之道〉初讀》第96樓發言，2018年12月5日，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redirect&goto=findpost&ptid=4357&pid=16724）。“哇那”引《管子·四時》“國家乃路（露）”及《逸周書·皇門》“以自露厥家”爲證，可對比《左傳·襄公二十六年》“韓氏其昌阜於晉乎”。看得出“阜”“露”意思相反。
[5] 網友“紫竹道人”：武漢大學簡帛網“簡帛論壇”主題帖《清華八〈治邦之道〉初讀》第38樓發言。
[6] 網友“哇那”：武漢大學簡帛網“簡帛論壇”主題帖《清華八〈治邦之道〉初讀》第47樓發言，2018年11月19日（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redirect&goto=findpost&ptid=4357&pid=16456）。
[7] 關於研究者之讚同意見及讀“代”說的合理性，還可詳參麥茵茵：《清華簡〈治邦之道〉〈治政之道〉彙校集注》，華東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2年，第335—336頁。
[8] 何義軍：《清華簡〈五紀〉字詞研讀二題》，《出土文獻》2025年第2期。
[9] 《廣雅·釋詁》：“潛、丞、沉、溺、涅、湮、渨、淪，没也。”其中“丞”字當即“函”字之訛，即《方言》之“涵”。說詳肖峰：《〈廣雅〉“丞，沒也”辨正》，《中國語文》2020年第5期。
[10] 俞紹宏、張青松：《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集釋》第六冊，第247—248頁。
[11] 方向東：《大戴禮記彙校集解》，中華書局，2008年，第689頁。
[12] 顧史考已將“昜”讀爲“揚”，同時將“淦”讀爲“隱”，認爲句意指“‘五刑不行’的局面，即人民有的暗地裡偷偷的去犯罪，有的則磊磊落落的去爲所欲爲”（《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用曰〉章解》，《人文論叢》（2008年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717—770頁）。其讀“淦”爲“隱”及釋義皆不甚恰切。又此處前後文句如“攝好棄尤”“
相代
”意尚多有不明，具體如何解釋待考。
[13] 所謂“愮懽”二字，原讀“憂患”恐非是。《爾雅·釋訓》：“懽懽、愮愮，憂無告也。”
[14]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中西書局，2015年，第151頁。貫儀，原讀“宣儀”，聲韻不合，恐非。
[15] 參李美辰：《清華簡武丁類文獻集釋與研究》，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164—166頁。
[16] 李美辰：《清華簡武丁類文獻集釋與研究》，第165—166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5年12月1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5年1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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