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肯父簋补议
斯派克
山西翼城大河口墓地M1034出土有一件叔肯父簋(图1),内底铸有铭文四行35字(含重文1,图2)[①],可以释写为:
侯休,乍(作)弔(叔)肎(肯)父庙之月,初吉,(考),延侯。侯易(锡)肯父贝朋、牛十。肯父阳(扬)对侯休,用乍(作)宝䬦(簋),其永用。
图1 叔肯父簋器形 |
图2 叔肯父簋铭文拓片、照片 |
图3 叔肯父鼎拓片 |
自器铭公布以来,先后曾有多位学者撰写专文,或对铭文字词进行考释,或解释其反映出的史事礼制[②]。我们在学习这些论著的基础上,对铭文尚有些不成熟的陋见,现写出来向大家请教。
一、铭文解释
器主叔肯父之“肯”,原作,发掘者释为“骨”,《山西珍贵文物档案10》、黄益飞、叶先闯等同之[③]。网友“水墨翰林”引清华简《皇门》“肯”写作
为证,指出此字当释为“肎(肯)”[④];后《霸金集萃》、黄锦前等亦改释为“肯”[⑤]。“骨”从其初文“冎”得声,商周金文中尚未发现从肉的“骨”字,“冎”及从冎之“过”字则写作
(铭图[⑥]16365)、
(04771),像“骨架相支撑形”[⑦];战国时期,六国文字的骨常常写作
(玺汇3432)、
(包山263)、
(仰天湖25.30)等形[⑧],“Z”字形的骨架被类化为上下两重的“
/
”形。“肯”字则是在其基础上省去一重,《说文》分析为“从冎省”,应可信。季旭昇引《庄子·养生主》“技经肯綮之未尝”,认为“肯”字是“借骨字省掉一些笔画,表示骨间”,存参[⑨]。
事实上,叔肯父所作器此前已有见于著录者,《铭图》01630著录一件“中䏎父鼎”,现藏保利艺术博物馆。铭文原书释作:“中(仲)䏎父乍(作)□宝。”(图3)其中所谓“䏎”字,《新见金文字编》已正确联系上引《皇门》字形释为“肯”[⑩]。对照新出簋铭,鼎铭所谓“中”字显然也应是“弔(叔)”字之残;“宝”上一字隐约可见从宀、宀内部所从不清,颇疑也是表示“庙”一类的字。故鼎铭当释作“弔(叔)肎(肯)父乍(作)□□宝”。鼎铭与簋铭很可能本为同事所作。
簋铭开头的“侯休”学者多与下文“作叔肯父庙”作一句读,唯谢明文在“休”字下点断,作两小句读,但未作具体解释[11]。此从其说并试略作说明。裘锡圭指出,金文及古书中常训为休美义的“休”多是其荫蔽义的引申义[12],用作谓词时,这类“休”也可以与主语构成主谓句,其后不接宾语,金文中如乖伯簋(05385)“天子休,弗忘小裔邦。归刍敢对扬天子不副鲁休”,与叔肯父簋铭文中的“侯休,……肯父扬对侯休”格式类似,可堪对照,前一个小句中的“休”都表示对主语(侯、天子)的赞美,应该也是由“荫蔽”义发展而来的。若将“侯休作叔肯父庙”作一句读,则“休”的用法较难妥帖解释[13]。这类“休”有时也可以表示“感到休美”,亦即嘉美、喜乐义,如《书·康诰》“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诗·小雅·菁菁者莪》“既见君子,我心则休”等;金文中则见于耳*卣(13291):“宁史锡耳*,耳*休,弗敢沮。”
铭文中的“侯”,叶先闯、黄锦前皆认为是晋侯,应可信。邹芙都、马超认为指“霸侯”[14],不确,金文言及霸伯、格伯多见,无一称侯者。从器物年代上看,此时在位的晋侯应是晋武侯。
“作叔肯父庙之月”系以事记时。按照我们的句读意见,“作庙”的主语铭文未明言,有可能是“侯”,也可能是其他人,这需要结合其他线索进行推论,详下文。“庙”字原写作,宀内所从之朝左侧中部的“日”形被简写成了“=”形,导致“朝”整体与“折”近似。古文字中“日”形、圈形与“=”形、“-”形偶有互作之例,如燕王喜的“喜”字既可以写作“
”(18017),又可以写作“
”(17640);“
(蠢)”[15]字在师㝨簋(05366)盖铭中写作“
”,器铭中则写作“
”。又“折”字经常写作“
”(12450),楚简中有时也写作“
”(郭店简《缁衣》26),其变化方向正与“
”相反。故此字释为“庙”应无问题。“之”字旧多释“正”,此从谢明文[16]、黄锦前改释为“之”,将此字写法“
”与常见“之”字写法比较,左下侧尚缺一小斜笔,或因铭文书写不严谨所致。
“初吉”为铭文所记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是时新庙初成,要举行落成的祭礼。此类祭祀古书或曰“考”(《春秋经》隐公五年“考仲子之宫”、《诗·小雅·斯干》序“宣王考室也”),或曰“衅”(《左传》定公四年“祓社衅鼓”、《礼记·杂记下》“成庙则衅之,路寝成则考之而不衅”),或曰“落”(《左传·昭公四年》“叔孙为孟钟,飨大夫以落之”、上博简四《昭王毁室》“昭王为室于死沮之浒,既成,将落之”)、或曰“成”(《礼记·檀弓下》“晋献文子成室”)[17]。铭文中的“”应即指此类祭礼,当从董珊、陈剑、陈建新等学者意见,读为“宣王考室”之“考”[18]。又天马-曲村遗址北赵晋侯墓地M113出土的格公鼎(铭三[19]0216),学者多认为是大河口墓地的第一代霸伯所作,铭文谓“格(霸)公曰铸
方鼎二,用
溼宫”,此“
”亦疑读为“考”[20]。
“延侯”之“延”训为引、进[21]。盖宫室既成,需要延请尊者莅临,参与落成之礼,尊者亦会对下属有所赏赐。类似情况金文习见,如聪[22]尊(11806)“唯六月初吉,辰在辛卯,侯格于聪,侯休于聪,锡臣十家”,“
”字不识,揆诸文义,似也是指宗庙一类的建筑。又如庚嬴卣(13337):“唯王十月既朢,辰在己丑,王格于庚嬴宫,王蔑庚嬴懋,锡贝十朋,又丹一管。”作册般鼎(02314):“癸亥,王
(游?)于作册般新宗。王赏作册醴、贝,太子锡东大贝,用作父己宝
[23]。”其中,作册般鼎的“新宗”尤堪同叔肯父簋铭新成之庙对照[24],黄锦前已指出二者记事相似。
侯赏赐叔肯父的赏赐物包括贝和牛,金文所见赐牛之例不多,通常与鬯酒等同赐,如叔卣(05113-05114)、亢鼎(02420)、任鼎(02442)等。赐牛显然与宗庙祭祀有关,如:
大簋(05170):唯六月初吉丁巳,王在郑,蔑大懋。锡雏骍犅,曰:用禘于乃考。
簋(05204):唯四月初吉丁卯,王蔑
懋,锡牛三,
既拜稽首,升于厥文祖考。
作册令方尊(11821):明公锡亢师鬯、稌、牛,曰:用祷。锡令鬯、稌、牛,曰:用祷。
铭文末句“肯父扬对侯休,用作宝簋,其永用”是常见的祝嘏之辞,休此处用为名词,是常见的用法,与开篇的动词用法不同。黄锦前也指出,“扬对”的说法又见于甗(03363)、
壶(铭三1066)及闻尊(11810),按又可补充寿䍙尊(铭三1019),皆昭穆时器,或为一时之语言习惯。
叔肯父簋部分字的写法也很值得注意,除上文讨论过的“庙”“之”写法较特殊外,又如铭文中“朋”字下部两竖上的短横写作近似“V”形,“其”字下部所从类似“丌”之倒书,“簋”字手持之匙竖笔贯穿手形、致使右侧类似“及”旁等,都是甚少见于其他金文的写法,这可能与本篇铭文书法不佳有关。另外,铭文中用“阳”为{扬}又见于师俞鼎(02344)、尸伯尸簋(05158-5159)、应侯视工簋(05231-5232、铭三0512-513)、应侯视工钟(15317)及大河口M1017出土的霸伯盘(铭续[25]0949)等,也是较少见的用字习惯。
二、相关铭文对读
以上我们对叔肯父簋铭文简作了解释。这篇铭文从格式和内容上都比较特殊,与常见铭文开篇记时不同,铭文首句和结尾两次赞颂侯的休美庇佑;叔肯父营建宗庙的记述,既是交待了作器的背景,也有记时的作用,同时还无疑丰富了我们对当时的宗庙制度和宫室营建情况的认识。值得注意的是,此前已有著录中也存在与之类似的铭文。尹姞鬲(03039-03040):
穆公作尹姞宗室于繇林。唯六月既生霸乙卯,休天君弗忘穆公圣潜[26]明比[27]事先王,格于尹姞宗室繇林,君蔑尹姞懋,锡玉五品,马四匹。拜稽首,对扬天君休,用作宝。
尹姞鬲铭文的格式与内容都与叔肯父簋较类似:开篇讲穆公为尹姞作宗庙交待背景,其后纪日,在乙卯吉日天君莅临尹姞宗庙,对尹姞进行赏赐,尹姞作鬲对扬休宠。类似地,荣仲方鼎(02412-02413):
王作荣仲宫。在十月又二月生霸吉庚寅,子嘉荣仲玚瓒一,牲大牢。己巳,荣仲速芮伯、㝬侯、子,子锡白金钧,用作父丁肆彝。史。
铭文开篇也是讲王为荣仲营造宫室,尔后纪日,在庚寅和己巳之日,又分别延请到子、芮伯和㝬侯,子对荣仲亦先后有所赏赐。铭文虽未明言,从上下文来看,赏赐的地点也应是荣仲新成之宫。唯荣仲方鼎铭文所记之宫,究竟是荣仲所居之寝宫,还是荣仲所祀之宗庙,限于铭文简略已不可知。
将叔肯父簋与尹姞鬲和荣仲方鼎相比较,还可以发现一些有趣之处。叔肯父簋所处墓葬的年代,发掘者定为西周中期早段[28],簋的年代应大致与之同时。尹姞鬲的年代,陈梦家定为昭王时期,并认为铭文中的“天君”应是康王后[29],从器形来看恐略早;王世民、陈公柔、张长寿从器形纹饰出发,定为西周中期前段,似可从[30]。荣仲方鼎的年代大约在昭王前后,荣仲的活动年代或可下探到穆王时期[31]。故这三件器物的年代都较为接近,则此类铭文格式似是一时之风气,或有断代意义。
有类似筑造宫室铭文记载的铜器尚有何簋(05136-05137盖),其铭曰:
唯八月,公夷殷年,公锡何贝十朋,迺令何司三族,为何室。用兹簋设公休,用作祖乙尊彝。
张光裕已指出铭文中的“公”当指周公[32],皆可信;“为何室”李学勤认为可以有给何建造房舍和为何娶妻两种理解,甚或不排除兼有这两种意义[33]。如取建造房舍一说,这里的“室”也很有可能指宗庙之室,亦即这两件何簋的陈设之所。
这几件铜器铭文中的人物关系也颇堪对比。尹姞鬲的器主尹姞一般认为是穆公夫人[34]。荣仲方鼎之器主荣仲本为荣氏小宗,荣氏为畿内姬姓贵族。何簋的器主何张光裕指出当与作于成王五年的何尊(11819)之“何”为同一人[35],李学勤亦持此说[36]。何尊铭文反映出其为王室的“宗小子”,其祖先名“公”,盖与成王有一定亲缘关系,但显非兄弟父子。这样看来,这几篇铭文中为作器者作宫室宗庙者,其地位往往都要高于作器者,且与作器者之间大多有一定的亲缘关系,只不过不必定是直系的血亲。
黄锦前在讨论叔肯父簋时,也曾引到上述几篇铭文,并认为叔肯父可能系晋侯的亲属或重臣,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黄益飞、杨博等学者则认为叔肯父是晋侯之子或晋侯之弟[37]。他们都是将“侯休”与“作叔肯父庙”连读,进而得出的观点。现已知这两句话本不宜连读,则为叔肯父作庙之人就未必是侯了;退一步言之,即使我们认为是承前省略侯为叔肯父作庙,据前引几条铭文例子来看,叔肯父也不必定是侯的小宗。
三、叔肯父的身份与作器原因推测
以往持叔肯父是晋侯之子或晋侯之弟的学者,通常认为这件簋出土在大河口墓地,是M1034墓主人去世后,晋国贵族的賵赙[38]。但这似乎较难解释,晋国贵族为何会把记载晋侯为自己营建宗庙、另立新宗之事,且明记要“永用之”的宝簋賵赠给霸氏贵族。相较而言,我更倾向于认为,叔肯父很可能就是大河口M1034的墓主人[39]。这可以从大河口墓地及其他器物铭文中进行推论。
从墓葬规模看,M1034面积6.13平方米,在出土铜礼器的墓葬中,仅处于中上等;但墓葬中却出土了三件鼎,与墓主人被推测为霸伯夫人的M2和霸伯之弟霸仲墓M2002出土鼎数相同,因此陈晓宇将其与M2、M2002皆划入其所分的第二等级铜器墓,认为墓主人应是霸的高级贵族[40],对其身份的认定应可信。从墓葬在墓地中的位置来看,M1034恰好处于M1017霸伯墓与其弟M2002霸仲墓之间。与其临近的铜器墓,还有西侧的M1033、北侧的M1037和西北侧的M2001(图4)[41]。其中,M2001随葬一鼎二簋(其中一件为木胎铜簋),M1033随葬一鼎一簋,两座墓墓主人皆为女性[42]。M1037则仅随葬一鼎,且性别不详[43]。韩巍曾据墓葬位置推测,M2001墓主人可能是M2002墓主人霸仲的夫人[44],若合于事实,则相应地,位于M1034之侧的M1033墓主人很可能也就是M1034墓主人之妻[45]。
图4 大河口墓地鸟瞰图(局部)
发掘者已指出,M1034的年代,与M1017霸伯墓和M2002霸仲墓的年代皆相近,都在西周中期早段。根据人骨鉴定,M1034墓主人殁年约18-19岁,M2002墓主人霸仲殁年在35-39岁左右,M1017霸伯殁年不详[46],但可知与霸仲为同辈兄弟。则综合墓葬年代、位置及墓主人年龄等信息推测,M1034的墓主人最可能为霸伯、霸仲的弟弟或子侄辈。在两种可能性中继续抉择,如果墓主人是霸伯或霸仲之子,其死后所拥有的墓葬等级应与霸仲类似,很难解释其墓葬规模、随葬品数量反映出的墓葬等级都要低于霸伯、霸仲(相应地,或可能是M1034墓主人夫人墓的M1033,墓葬规模和随葬铜器数量也都小于疑是霸仲夫人墓的M2001)。因此,M1034最可能的身份应是霸伯、霸仲的弟弟,因病早亡(其夫人则在其死后数年方去世),他的墓葬规格也要比霸仲相应减杀一等。
如上述分析可信,则作为霸伯、霸仲的弟弟,其家族排行应为“叔”——正与叔肯父簋器主的排行相同,这恐非巧合。而簋铭所记叔肯父立庙一事,或也可以在霸氏墓地出土铭文中找到旁证。
《礼记·王制》:“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大祖之庙而三。”依古书记载,贵族宗庙数量本有一定规制,一般无需他人为己营作。而《礼记·曲礼下》讲“支子不祭,祭必告于宗子”,《曾子问》又说“曾子问曰:‘宗子为士,庶子为大夫,其祭也如之何?’孔子曰:‘以上牲祭于宗子之家。’”叔肯父既排行为“叔”,系这一代的庶子,按照礼制,他的祭祖活动本应该是到所属宗族宗子之庙进行的,而无权自己作庙。而铭文中叔肯父作庙显然又受到了侯的许可甚或帮助,必定有着相对特殊的缘由。
《礼记·郊特牲》“诸侯不敢祖天子,大夫不敢祖诸侯”,孔颖达疏:“凡始封之君,不得立出王之庙,故诸侯不敢祖天子。若有大功德,王特命立之,则可,若鲁有文王之庙,郑祖厉王是也。此皆特赐,非礼之正。”[47]皮锡瑞也说:“凡始封之君,谓王之子弟封为诸侯,为后世之大祖。当此君之身,不得立出王之庙,则全无庙也,故诸侯不敢祖天子。……鲁非但得立文王之庙,又立姜嫄之庙,及鲁公、武公之庙,并周公及亲庙,除文王庙外,犹八庙也。此皆有功德特赐,非礼之正。”[48]可知古人本有因功特赐作庙的特例。叔肯父似不能排除是因军功等被宗子赐予了立庙的特权。
不过本文还想另提出一种可能性推测,这要联系M2002出土的格姬簋铭文来解释。格姬簋(M2002:24)起初并未发现铭文,近来随着簋底有关确立霸君继承人的长铭的发现,引发了学者的热烈讨论,相关研究论文众多此不能备述[49]。目前,大多数学者都同意,铭文主要大意,是霸姬意图立自己的儿子曶成为新一代霸君,并为此向王朝提出了请求。王朝官员在听取了霸姬和晋人伸的意见后,最后准许了霸姬的请求。唯学者对铭文中的霸姬究竟是霸伯的夫人还是霸仲的夫人,以及相应的曶的身份尚有较大争论[50]。韩巍认为霸姬系霸伯尚夫人、曶为霸伯之子,其即位过程亦颇为惊险波折——霸姬挫败了霸仲意图夺取宗君地位的谋划,并获得了王朝的支持,才得以让曶即位[51]。若史事果真如此,叔肯父很可能就在曶的即位过程中起到了相当的重要作用,或是为霸姬立下了汗马功劳,故得以因功被赐予作庙之权[52]。如此,则叔肯父簋出现在最可能是霸伯、霸仲之弟的墓葬M1034、内容又恰与另建宗庙有关,便可以同时从墓地和铭文两方面得到了较好的解释[53]。
最后还要再对侯和叔肯父的关系略作讨论。前已述及铭文中的侯当指晋侯,且无法排除晋侯直接为叔肯父作庙的可能性;又据前引尹姞鬲等铭文推测,尊位者为下位者营建宫室,二者常有些亲缘关系。在格姬簋铭文中,借尹氏之口对霸姬说:“尔曰‘其朕子曶作君’,今晋人伸亦曰‘朕甥作君’。”晋人伸称霸姬之子曶为甥[54],故霸姬应出自晋国。从年代上推测,我怀疑霸姬是晋侯燮父之女,晋人伸可能是晋武侯的庶弟。又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格伯作晋姬簋(04923),张远建、谢尧亭认为当属第三代霸伯所作[55],这位霸伯的夫人也是晋女,可知晋人有和霸氏通婚的传统。我们尚无法判断叔肯父之妻是否也是晋女,但至少可知叔肯父与时任晋侯为姻亲。或许就是在晋武侯之甥曶被确立为新一任霸君的背景下,晋侯莅临霸参加仪典,并同时出席了霸叔(肯父)的宗庙落成典礼,对叔肯父有所赏赐。也同样是在这一背景下,肯父铸造铜器颂扬晋侯,并在去世后将它带入了墓中。
2020年4月30日初稿
2025年10月17日增改
(本文曾蒙陈建新先生、李曈岳先生、王天骄女士审阅指正,谨致谢忱!)
附记:拙文原作于2020年,因对相关推论自信不坚,一直未作发表,仅有初稿寄呈一二师友求教。后见学者对此器又有陆续讨论,结论与拙说多有相近之处,故拙稿长期弃置不顾。今承师友相询,因检出旧稿略作改写,敢见笑于方家。
[①]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M1034发掘简报》,《中原文物》2020年第1期,第4-30页。下引发掘者意见俱见此文,又古文字材料如无特殊必要皆用宽式释文。
[②] 黄益飞《大河口西周墓地叔骨父簋铭文所见西周礼制考》,《中原文物》2020年第5期,第136-140页。叶先闯《翼城大河口M1034所出叔骨父簋铭浅议》,《北方文物》2022年第3期,第79-84页。黄锦前《山西翼城大河口墓地M1034出土叔肯父簋所见史事暨制度》,《文物季刊》2024年第3期,第101-109页。下引黄益飞、叶先闯、黄锦前意见俱出自此三文,不再出注。
[③] 山西省文物局编《山西珍贵文物档案 10》(青铜器卷),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56页。
[④] 见简帛网“叔泛父簋”,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448,2#的发言。查阅时间:2021年11月30日。
[⑤]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等《霸金集萃: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出土青铜器》,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429-432页。
[⑥] 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下引铭文后仅标注数字者皆为该铭文在此书中的著录号,不再出注。
[⑦] 参看季旭昇《说文新证》,(台北)艺文印书馆,2014年,第336页。
[⑧] 同上注,第337页。
[⑨] 同上注,第350页。
[⑩] 见陈斯鹏、石小力、苏清芳《新见金文字编》,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1页“肯”字头下案语。
[11] 谢明文《商代金文研究》,中西书局,2022年,第638页,注⑥。
[12]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42页。
[13] 黄锦前已指出铭文中的“‘休’谓休美,系对侯(及其行为)的赞美之辞”,可信,但他认为“类似辞例金文屡见”,且仍将“侯休”与下文做一句读则与本文看法不同,其所举金文辞例“休”皆位于句首,语法位置皆与本铭不同。
[14] 邹芙都、马超《〈西周金文所见佚记古国及相关问题讨论〉复盘与导读》,收入宁镇疆、高晓军主编:《先秦古史研究论文写作:案例与方法》,上海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66-167页。
[15] 蒋玉斌《释甲骨金文的“蠢”兼论相关问题》,《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第118-130页。
[16] 前揭谢明文《商代金文研究》,第638页,注⑥。
[17] 参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中华书局,1995年,第40页。刘文淇《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科学出版社,1959年,第28-29页。
[18] 本文初稿写于2020年,初曾将此字隶定作“”,读为馆。董珊看过初稿后告诉我,此字应隶定作“
”,读为考。后邬可晶也指出甲骨金文中的一些“
”字应读为“考”,但并未引及此铭(邬可晶《“丸”字续释——从清华简所见的一种“邍”字谈起》,《中国文字》出刊100期暨文字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福州场)会议论文,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2020年12月12日,后收入氏著《甲骨金文语文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第273-274页注释③)。陈建新也有类似意见,并引及此铭,且在文末附识中提及陈剑亦有同样意见(陈建新《金文“咎”字补说》,《出土文献》2024年第3期,第38-45页)。谢明文起初也作如此隶定(前揭谢明文《商代金文研究》,第638页,注⑥),后改释“
”(谢明文《谈“咎”论“夗”——附说{𠣿}》,“第二届古文字与出土文献青年学者西湖论坛”会议论文,2023年5月)。
[19] 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下引此书一律简称“铭三”。
[20] 学者或读此“”字为训饱之“𠣿”,以为祭享义,恐不确。金文所见“𠣿”的对象一般都是人物。“溼宫”为宫室名,又见于伯姜鼎(02445)、史懋壶盖(12426)、𠬝簋(铭续0456)、玉茍盘(铭三1217)、玉茍盉(铭三1243)诸器,其中前两器称“
京溼宫”,后三器铭文中则出现“穆王”,则“溼宫”是西周中期以后习见于金文的位于
京的宫室。从器形、纹饰看,格公鼎的年代当在西周早期后段,是目前所见最早出现“溼宫”的铭文,似可推知此时“溼宫”初成不久,故将“
”读为“考”,将此鼎理解为霸氏始封君进献给周王室,用以考溼宫之器,亦颇觉可通。
又,蒙陈建新赐告,吴雪飞《格公方鼎铭文与西周落成礼》(“古文字与中国古代文明”青年学者国际会议,2025年7月)一文亦将本铭之“”读为“考”,且论证较本文更详,请参看。
[21] 前揭谢明文《商代金文研究》,第638页,注⑥。
[22] 此字原写作,旧释“耳”,裘锡圭疑为“聪”字初文,见裘锡圭《说字小记·说“悤”“聪”》,《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15-416页。
[23] “”字王志平释为“羹”之初文(据王文引马叙伦先前已有此说),并认为用为铜器自名可读为“铏”。见王志平《释“
”》,《古文字研究》第33辑,中华书局,2020年,第203-211页。
[24] “(游?)”字从陈剑释,见陈剑《甲骨金文用为“游”之字补说》,《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8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40页。陈剑引作册般鼎(陈文称“作册豊鼎”)铭文并指出:
裘文认为(《文集》第64页):“作册般鼎‘新宗’的‘宗’大概是指宗族,而不是指宗庙的(对照马形盠尊“旧宗小子”的“旧宗”)。”也有不少研究者认为“新宗”之“宗”是指宗庙。(引按,原注略。)两种理解用“游”皆可讲通。如果理解成“宗族”,即如《后汉纪·孝桓皇帝纪上》所谓“(王者)日般游诸臣之家”,《左传·成公十七年》:“(晋厉)公游于匠丽氏,栾书、中行偃遂执公焉。”《吕氏春秋·骄恣》作“于是厉公游于匠丽氏”,《淮南子·人闲》作“(晋厉公)明年出游匠骊氏”,《史记·晋世家》作“厉公游匠骊氏”,后二者皆无“于”字。如果理解成“宗庙”,就跟“(游)于召
(
)”的说法也很接近。
今按,将作册般鼎铭文与叔肯父簋铭文相对照,我们更倾向于“新宗”指“新落成之宗庙”。又,庚嬴鼎(02379):“唯二十又二年四月既望己酉,王考琱宫,卒事。丁巳,王蔑庚嬴懋,锡瓒,赣贝十朋。对王休,用作宝鼎。”也是讲王在琱氏宗庙对庚嬴有所赏赐之事,但庚嬴与琱氏的关系不详,是否与上引诸例属于同类情况,尚在疑然之间。
[25] 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26] 陈斯鹏《旧释“粦”字及相关问题新解》,《文史》2019年第4期,第5-18页。
[27] 谢明文《说交鼎铭文中所谓的“即”字》,收入氏著《商周文字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20页。
[28] 前揭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M1034发掘简报》,第29页。
[29] 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中华书局,2004年,第135页。
[30] 王世民、陈公柔、张长寿《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文物出版社,1999年,第52页。
[31] 董珊《版方鼎和荣仲方鼎铭文的释读》,《古代文明通讯》第27期,第17-21页。韩巍《西周金文世族研究》,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109页。
[32] 张光裕《簋铭文与西周史事新证》,《文物》2009年第2期,第53-56页。
[33] 李学勤《何簋与何尊的关系》,《三代文明研究》,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80-84页。
[34] 朱凤瀚先生认为,尹姞是穆公所在宗族小宗之妻,穆公是该宗族的大宗。见朱凤瀚《宗人诸器考——兼及再论西周贵族家族作器制度》,《青铜器与金文》第2辑,2018年,第18页。
[35] 前揭张光裕《簋铭文与西周史事新证》,第56页。
[36] 前揭李学勤《何簋与何尊的关系》。
[37] 杨博《墓葬情境下铭文所见两周青铜礼器的分类与器用》,《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3年第6期,第74-86页。
[38] 见黄益飞、黄锦前文及前揭杨博《墓葬情境下铭文所见两周青铜礼器的分类与器用》文。
[39] 叶先闯也有类似意见,但他据同墓所出戈簋(M1034:10)认为墓主人系播迁至霸国境内的殷遗云云,则显不可信。从器型上看,同墓所出戈簋的年代明显要早于墓葬的年代,铭文与墓主人无关。
[40] 陈晓宇《大河口墓地青铜礼器墓葬研究》,山西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1年,第49-51页。
[41] 图自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等《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1033号墓发掘报告》,《文物季刊》2023年第2期,第4页图二。
[42] 前揭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等《霸金集萃: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出土青铜器》,第437、416页。
[43] M1037材料未正式公布,此据前揭陈晓宇《大河口墓地青铜礼器墓葬研究》,第104页引。
[44] 韩巍《由格姬簋铭文再论霸氏家族内争》,《青铜器与金文》第13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5年,第73页,同文认为M2001墓主人的死因系难产,其去世时间当在霸仲生前。不过,前揭陈晓宇《大河口墓地青铜礼器墓葬研究》,第44页据墓葬出土陶器认为M2001的年代在西周中期晚段,颇晚于M2002的下葬年代,如此说,则M2001的墓主人为霸仲夫人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不过因目前墓葬相关资料尚未发表,其年代早晚尚难完全论定,姑暂存其说以俟后考。
[45] 前揭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等《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1033号墓发掘报告》也已指出M1033的年代在西周中期早段,墓主人为霸的一位中等贵族的夫人。不过似也尚不能排除墓主人是霸仲夫人的可能性。
[46] 以上墓主人年龄信息俱见前揭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等《霸金集萃: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出土青铜器》,第421、441、246页。
[47] (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十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50页。
[48] (清)皮锡瑞《王制笺》,《皮锡瑞全集》第九册,中华书局,2015年,第629-630页。
[49] 铭文最初公布见于严志斌、谢尧亭《格姬簋铭研究》,《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23年第9期,第74-80页。
[50] 争议焦点参看前揭韩巍《由格姬簋铭文再论霸氏家族内争》第70页所归纳,并文中所引相关学者论著。
[51] 同上注。
[52] 即便上述推论有误,将来可以证实霸姬系霸仲夫人、曶为霸仲之子,也可以反过来怀疑,盖因上一任霸伯无嗣或其他特殊情况、且霸仲病重长期不能视事(对M2002墓主人霸仲的人骨鉴定显示,其右侧第四肋骨的胸骨端外侧面有疑似创伤痕迹,推测为硬物尖部刺入所致,且创口已开始愈合;该肋骨胸骨端还存在分叉畸形现象。参看韩涛《山西翼城大河口墓地出土人骨研究》,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第30页。又结合同墓所出霸仲鼎(铭三0277)、簋(铭三0492-493)铭文可知,霸仲曾参加了对戎战争,骨骼所见创伤极可能是战场所受,且从愈合程度来看应属沉疴),霸姬摄宗妇事,为拥立其子为嗣而奔走,最终获得了各方支持。这样一来,本是霸氏小宗的霸仲一支便变成了霸氏的大宗;相应地,其兄弟后代的宗庙祭祀制度也要发生变化。作为霸仲之弟的叔肯父也很可能是在这一背景下提出另建宗庙、别立新宗的请求,并最终同样获得了各方的同意。不过如此一来,叔肯父去世时间当在霸仲去世之后,则嫌兄弟年龄差距过大。
[53] 黄益飞认为西周时期的古人分宗立庙当在成家立室之后,并据战国以来的古书记载推测这一年龄当在20至30岁之间,大于M1034墓主人的去世年龄,因此叔肯父不会是M1034墓主人。按此说不确。李楠已指出,商周时期的成年年龄大致在12岁左右,由于时代变迁,战国以后成年年龄变大,因此晚期古书对成年年龄的记载多不可靠。参看李楠《商周时期成年年龄初探》,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北京大学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编《古代文明》第1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11-216页。故对于18-19岁去世的墓主人而言,完全可以成家继业、分宗立庙了。
[54] 韩巍认为晋人伸之甥与曶系两人(前揭韩巍《由格姬簋铭文再论霸氏家族内争》),如此则嫌“晋人伸亦曰”中的“亦”字无法落实,故暂不取此说。
[55] 张远建、谢尧亭《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所见霸姬身份考》,《青铜器与金文》第1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第13-20页。这位格(霸)伯或许就是曶。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5年10月20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5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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