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清華簡（八）《攝命》中幾個“難”字之釋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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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文獻

臺中教育大學

在清華八《攝命》簡中，有幾個“難”字之釋讀頗爲特殊，包括【原整者之寬式釋文】：

  余一人無晝夕難（△1）卹，湛圂在憂（簡1、2）

   毋閉余乃唯沖子小子，毋遞在服，難（△2）祗乃事（簡5）

   汝能歷，汝能并命，并命難（△3）肆（簡6、7）

   今亦肩肱難（△4）乃事，乃事無他，汝唯言之司（簡8）

此等字例原整理者皆釋作“難”，讀爲“勤”，[1]其主要之依據，乃在於《說文》對“難”之釋形，即《說文》釋“難”爲从堇得聲，並進而將此等字例皆讀爲“勤”。然而，古文字“難”字之釋讀，罕有讀爲“勤”者，再者，“難”字初文本从，其後又訛从黃，而其所从之“堇”形，殆後來更進一步之訛變與分化，關於此類字形之考證，陳劍先生已論證甚詳，可參，[2]又張富海先生亦曾通盤討論“難”字字形，認爲此類字例所从黃之形，即“字形上之相混，與讀音無關”，並以爲其所从土之形，乃“無意義之羨符”，甚至部分字例“是在一般的‘難’字上增从土，結構與从‘堇’的‘難’不同”。[3]茲列楚簡所見“難”字之主要字形：

（包山簡236）

（郭店《緇衣》簡5）

（郭店《性自命出》簡36）

（郭店《老子?甲》簡14）

（上博《孔子詩論》簡3）

（上博《用曰》簡1）

（清華《厚父》簡9）

（清華《鄭武夫人規孺子》簡4）

（清華《子產》簡8）

從上所列各字形之中，楚簡“難”字所从，可謂異化甚鉅，亦或訛从黃，而从土者，“土”形位置似乎也不甚固定，可證此應是在“難”字基礎上所添加之繁化形構，因此，楚簡“難”字所从之聲旁，應如上引張富海先生所云，已無表音之功能，而簡文此四例似也未必然得從“堇”聲論其釋讀。

另外，“難”、“勤”二字聲韻亦或隔，[4]即便上引張富海先生以爲此聲系應兼有文、元二部之讀音，但以其所彙整之楚簡“難”字用例而言，絕大多數是如字讀、讀爲“歎”，抑或讀爲“戁”，[5]甚少見到讀爲“勤”者，因此，在“難”字形發展過程中，不僅訛化而來的“黃”、“堇”二形應無表音功能，此二字能否通讀，恐怕也有問題，當然，簡15已有从勤之例，實毋須在簡1至簡8連續出現四個須通讀爲“勤”之“難”字。

其實，若就“△2”之辭例而言，其“祗”字本可訓“敬”，而“難”字在楚簡中，又可讀爲表“恭敬”意之“戁”，例如：“聽琴瑟之聲，則悸如也斯難”（上博《性情論》簡15）、“難，思之方也”（上博《性情論》簡20），此亦猶傳世文獻所見《禮記?儒行》：“儒有居處齊難，其坐起恭敬。”王引之《經義述聞?禮記下穫》：“難，讀爲戁。《說文》：‘戁，敬也。’徐鍇傳曰：‘今《詩》作熯。’《小雅?楚茨篇》：‘我孔熯矣。’毛傳曰：‘熯，敬也。’《爾雅》同。熯、戁、難聲相近，故字相通，齊難與恭敬義亦相近也。”故簡文此“難”字亦或可讀爲“戁”，而其所謂“戁祗”可能是一個同義複詞，或猶古文字與傳世文獻所見之“祗祗”，例如：“祗祗翼翼”（戰國：中山王壺，《集成》09735）、《漢書．武五子傳．廣陵厲王劉胥傳》：“祗祗兢兢，乃惠乃順。”知大抵簡文所言者，或指“恭敬其事”之意，此則亦可呼應石小力先生將“遞”讀“弛”之說，[6]畢竟“不懈怠”與“恭敬其事”在語意上，仍是可相呼應的。

而“△1”則如字讀即可，訓作“戒慎”，其猶《詩經?小雅?桑扈》：“之屏之翰，百辟爲憲，不戢不難，受福不那。”孔穎達疏：“難者，戒懼之辭。”朱熹集傳：“戢，歛；難，慎。不戢，戢也；不難，難也。蓋曰：豈不歛乎？豈不慎乎？……古語聲急而然也。”故簡文此所云“難恤”，其“恤”字應訓作“憂慮”，其猶《易經?泰》：“勿恤其孚，于食有福。”孔穎達疏：“故不須憂其孚信也。”《國語?晉語一》：“君欲勿恤，其可乎？若大難至而恤之，其何及矣。”韋昭注：“恤，憂也。”以呼應簡文上下文所謂王憂慮身邊無能臣可輔政之事，而“難”字訓“戒慎”，在此與“恤”字便可解爲“戒慎憂慮”，語意或可更爲暢達。

至於“△3”亦可讀爲“戁”，訓作“恭敬”，若再考量學者之看法，如網路發言者“ee”先生將“肆”字讀爲“肄”，訓“勞”，[7]而網路發言者“此心安處是吾鄉”先生亦在上引“ee”先生說之基礎上，認爲“‘難（勤）?（肄）’即《尚書?盤庚》之‘逸勤’”，[8]又如陳民鎮先生則將“并”讀爲“屏”，訓作“擁”，[9]顯然簡文此所謂“屏命”與“難肄”，應是相呼應之內容，即“肄”字之訓，或許應更近於“勞苦之事”，其猶《詩經．邶風．谷風》：“有洸有潰，既詒我肄。”若然，則簡文此所謂“難肄”，殆指“恭敬以從勞務之事”之謂，其與“△2”例所涉“恭敬其事”相類。

最後來看“△4”例，在此條辭例中，“肩肱”一詞，原整理者與王寧先生釋讀爲“股肱”，[10]有其一定之理據，大抵可信，不過，此處之“難”字若可逕作如字讀，訓作“謹慎”，則原整理者所釋“肱”有“戒慎恐懼”義之說，亦或未嘗不可，且如上所述，“難”本有“戒慎”義，在此與“肱”字字義可相呼應，則簡文所謂“克肱難乃事”，即“能夠對其事保持戒慎恐懼”之態度，仍是此段簡文多云“敬慎某事”之相類辭例。

故總而言之，《攝命》此“難”字四例，在考量古文字形源與相關書證用例等因素下，似皆可逕作如字讀或讀爲“戁”即可，而毋須再通讀爲“勤”。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8.11.28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8.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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