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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寧:《周易》“明夷”解
在 2015/9/17 21:24:28 发布

 

《周易》“明夷”解

(首发)

 

王宁

枣庄广播电视台

 

《周易》之“明夷”一卦,从汉代以来,解释基本上是遵从《彖传》的解释:

“明入地中,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利艰贞’,晦其明也;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

这里面说明夷是“明入地中”,又说“晦其明也”,是说光明受到隐蔽掩盖。《象》曰:“明入地中,明夷。”《子夏易传》云:“明入地中,藏其明也。”《集解》引郑玄、虞翻之说并云:“夷,伤也。”特别是郑玄的解释比较直接:

“夷,伤也。日出地上,其明乃光;至其入地,明则伤矣,故谓之明夷。”

郑、虞的意思就是“明夷”为光明受伤之意,单从字面上说,这个解释似乎比较合理有说服力,故唐代孔颖达《正义》从其说,云:

“夷者,伤也。此卦日入地中,明夷之象。施之于人事,闇主在上,明臣在下,不敢显其明智,亦明夷之义也。”

这种说法影响很大,后世似乎很少再有异说。但是把这个解释放在爻辞中去看,实在是讲不通的,兹把相关爻辞录于下(不带“明夷”的不录):

初九: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六二:明夷,夷于左股,用拯马壮,吉。

九三:明夷于南狩,得其大首,不可疾贞。

六四: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

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贞。

马王堆汉墓帛书本《周易》的相关爻辞是这样的:

初九:眀(明)夷于蜚(飞),垂亓(其)左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六二:眀(明)夷=(夷,夷)于左股,用撜(拯)马床(壮),吉。

九三:眀(明)夷=(夷,夷)于南守(狩),得其大首,不可疾贞。

六四:眀(明)夷=(夷,夷)于左腹,获眀(明)夷之心,于出门庭。

六五:箕子之眀(明)夷,利贞。[1]

二者的文字有不少差异,但是初九爻的第一句“明夷于飞”还是相同的,只是用字不同而已。阜阳汉简本《周易》此爻为:

“囗九明囗于飞垂其……”[2]

补足之当为“[]九:明[]于飞,垂其[]”,其文当与今本同。在古书当中,凡是言“于飞”的都是指某种鸟类,这种句子在《诗》中很常见:

《周南·葛覃》:“维叶萋萋,黄鸟于飞。”

《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又《雄雉》:“雄雉于飞,泄泄其羽。”

《豳风·东山》:“仓庚于飞,熠耀其羽。”

《小雅·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又《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大雅·卷阿》:“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这些句子,和“明夷于飞,垂其翼”或“明夷于飞,垂其左翼”的句式实在是差不多的,故仅由这一句就可以知道,“明夷”绝对不能解释为光明受伤,而应该是一种鸟名。所以,李镜池先生在《周易通义》中于卦辞做了如下的解释:

“明夷:多义词。一犹鸣鴺,鸟名;一为坚弓之名;一为鸣弓;还可解作日落地下,日出处的国名等。以多见词标题。”[3]

又于初九爻辞下注云:

“明夷:借为鸣鴺,即叫着的鹈鹕。鴺、鹈形声均通,是一种水鸟,嘴长而阔,颔下胡大如数斗囊。若小泽中有鱼,就成群用它们的胡囊把水淘干来抓鱼吃,故俗名淘河。”[4]

李先生把“明夷”解释为鸟名,这是个创获,但是他又说又为弓名、日落地下云云,则殊不可信,在同一卦中的同一个词竟然使用完全不同的几个含义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高亨先生受李说的启发,在《周易古经今注》也认为“明夷”为鸟类,但解释为“鸣雉”:

“以明夷于飞垂其翼句观之,明夷为鸟类,可断言也。明疑借为鸣,古字通用。……夷疑借为雉,古字通用。……明夷即鸣雉,本卦明夷二字皆此义。”[5]

但是,释为“鸣鴺”、“鸣雉”均无法合理地解释六五爻“箕子之明夷”句,李镜池先生在此爻中把“明夷”解释为国名:

“明夷:东方之国,日出处。这说的是殷亡后的故事:纣王的哥哥到明夷国去。”[6]

李先生是认为此爻是说殷亡后箕子奔朝鲜的故事(以为箕子是“纣王的哥哥”当误,马融言箕子为纣之诸父,则当为帝乙的兄弟,纣王的叔叔)。但是古书中无称朝鲜为“明夷”者,也无把“日出处”称为“明夷”者,故把朝鲜解释为“明夷国”实在是说不过去的。高亨先生云:

“《集解》引马融曰:‘箕子,纣之诸父。’明夷借为鸣雉,然则箕子之明夷,即箕子之鸣雉矣。辞意不完,未之详也。”[7]

高亨先生是采取了阙疑的处理的方式,很明显,把“明夷”解释为“鸣雉”也解决不了“箕子之明夷”一句。顾颉刚先生认为:

“这里所说的‘箕子之明夷’,‘明夷’二字当是一个成语,故《周易》取以为卦名,如‘无妄’、‘归妹’之类。后来这个成语失传了,使得我们没法知道它的确实的意义。……‘箕子之明夷’这句话,仿佛现在人说的‘某人的晦气’而已,不必替这二字想出什么大道理来。”[8]

顾先生也认为这句爻辞无法知道其确切意义,只是推测相当于现在人说的“某人的晦气”,他这个推测是非常有道理的。

“明夷”卦名,《归藏》里是作“明𡰥”,[9]清华简四《别卦》第五简中是作“亡𡰥”(合书),[10]这大概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古的一种写法了。

那么“明夷”该如何解释?笔者认为,它应该就是“茅鸱”二字的音转。《尔雅·释鸟》:“狂,茅鸱”,郭璞注:“今𪁪鸱也,似鹰而白。”郝懿行《义疏》:

𪁪、茅声转也。茅鸱即今猫儿头,其头似猫,大目,有毛角,其鸣曰‘轱辘猫’,故蜀人谓之‘轱辘鹰’,扬州谓之‘夜猫’。”

茅鸱又称𪁪鸱,根据郝懿行所说,“𪁪”、“茅”是同一音之转,“𪁪鸱”也就是“茅鸱”,是同一词不同的写法而已,此鸟即今所谓之猫头鹰。

𪁪”字或作“𪁒”,《集韵》中该字共有四个读音:母项切、母湩切、母总切、母朗切,前三个读音在古音中都是明纽东部,当是一个读音的分化;第四个读音和“莽”音同,古音与“明”同属明纽阳部。

“茅”从“矛”声,在古书中从“矛”声的字常与明纽东部的“蒙”字通假,如“雺”、“雾(霧)”、“霿”、“蟊”等均是,[11]而“𪁪”从“尨”声,古音亦明纽东部,且“尨”、“蒙”亦可通假;[12]《荀子·劝学》:“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大戴礼记·劝学》“蒙鸠”作“𧊷鸠”,“𧊷”字从妄声,“妄”古音是明纽阳部。那么可以知道,阳、东、幽三部的明紐字的确是可以相转的,双声故也,这也是“𪁪”亦读母朗切为明纽阳部音的原因。

“夷”字或作“𡰥”,在金文中“南夷”、“东夷”、“淮夷”写作“南尸”、“东尸”(并见㝬钟,《集成》00260)、“淮尸”(师寰簋,《集成》04313),郭沫若先生指出“唯尸、夷、尼、迟古音相近,故得通用耳。”[13]“尸”古音书纽脂部,“夷”余纽脂部,“尼”泥纽脂部,“迟”定纽脂部,“鸱”昌纽脂部,它们都是脂部的舌音字,显然是可以通转的,尤其是“尸”、“鸱”是书昌旁纽双声,声纽最为接近。那么“明夷”和“茅鸱”、“𪁪鸱”的读音显然是相近的,均为同一个词的不同写法。

“明夷夷于……”中第二个“夷”不属于鸟名,它自然是别一种意思,古训“伤也”应该是对的,《左传·成公十六年》:“察夷伤”,服虔注:“金创为夷”,就是为兵器所造成的创伤。其后起专字为“痍”,《说文》:“伤也”,是其义。段注:

“《成·十六年》:‘晋矦及楚子、郑伯战于鄢陵,楚子、郑师败绩。’《公羊传》曰:‘败者称师。楚何以不称师?王痍也。王痍者何?伤乎矢也。’按《周易》:‘夷,伤也’,《左传》:‘察夷伤’,皆假‘夷’字为之。”

明夷是鸟类,古人用以获鸟的兵器是弓矢,它的“夷”也应该是箭矢造成的,即《公羊》所谓的“伤乎矢”,故六四爻言“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仪礼·乡射礼》:“获者坐而获”,郑注:“射者中则大言获。获,得也。”《疏》:“射著正鹄亦曰获”,就是射中了目标也称“获”。“于”犹“乃”也,[14]那么这爻大概是说某人看到有明夷之鸟入家中,遂射之,箭矢射入了明夷的左腹,中其心脏,之后才出门庭而行(此亦当是使用了一古代故事,可惜今已不可知)。

如果单从“明夷”为鸟类的角度讲,把“明夷”释为“鸣鹈”、“鸣雉”、“茅鸱”都能说得通,但释为“茅鸱”最主要的是可以解释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贞”这条爻辞。根据《尔雅·释鸟》,茅鸱一名“狂”,那么“箕子之明夷”就是“箕子之狂”,而箕子佯狂的故事在先秦就很有名,恒见于典籍,如:

《庄子·外物》:“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又见《吕氏春秋·必己》,文同。)

《尸子》:“箕子胥馀,漆身为厉,被发佯狂。”(《庄子·大宗师》“箕子胥馀”《释文》引司马彪注引)

《战国策·秦策三》:“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意于殷、楚。”

《楚辞·天问》:“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梅伯受醢,箕子佯狂。”

又《惜誓》:“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

《荀子·尧问》:“箕子佯狂。”

到了汉代的典籍中更是常见的故事,如:

《淮南子·齐俗训》:“王子比干,非不知箕子被发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乐直行尽忠以死节,故不为也。”

《史记·殷本纪》:“纣愈淫乱不止。……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

《新书·胎教》:“纣杀王子比干,而箕子被发而佯狂。”

《大戴礼记·保傅》:“纣杀王子比干,而箕子被发佯狂。”

《韩诗外传》卷七:“纣杀比干,箕子被发佯狂。”

《说苑·尊贤》:“纣杀王子比干,箕子被发而佯狂。”

又《杂言》:“故箕子去国而佯狂。”

《新序·杂事三》:“是以箕子狂佯。”

可见箕子佯狂的故事在先秦两汉间非常有名,《周易·明夷》的“箕子之明夷”就是用了这个故事,只不过纳入爻辞后变换了一种说法而已,所以,顾颉刚先生“‘箕子之明夷’这句话,仿佛现在人说的‘某人的晦气’而已”的推测比较接近实际。箕子佯狂为纣所囚,但免遭了杀害,武王克殷后乃释其囚,重获自由,故占曰“利贞”。

最后捎带说一下《尸子》中所言“箕子胥馀”的问题。“箕子胥馀”又见《庄子·大宗师》,成《疏》、《释文》引司马注、崔注并以为“胥馀”是箕子之名,[15]但是一直有疑之者,如唐·孔颖达《尚书•微子》《正义》云:

“遍检书传,不见箕子之名,惟司马彪注《庄子》云‘箕子名胥馀’,不知出何书也。”

孔颖达的意思是司马彪说箕子名胥馀没有什么根据。上引《战国策•秦策三》里说“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意于殷、楚”,王叔岷先生《庄子校诠》据此云:

“据《战国策秦策》,接舆即胥馀,则箕子、胥馀是二人,二人盖是。”[16]

王先生认为“胥馀”即“接舆”,自然就不能是箕子之名了。大约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所以后来有的书把《大宗师》中的“箕子胥馀”断读成“箕子、胥馀”,作为二人处理,如中华书局点校本《庄子集释》即是。[17]但是,银雀山汉简《听有五患》云:

[]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杀王子比干,膠(戮)箕子胥馀,诛贤大夫二人,而天之士皆囗罚,至于身死为膠(戮),邦为虚,可胃(谓)不能诛矣。”【简1516-1518[18]

原整理者注:

“胥馀,箕子之名。《庄子·大宗师》‘箕子胥馀’,陆德明《释文》:‘司马云:胥馀,箕子之名也,见《尸子》。崔同。又云《尸子》曰:箕子胥馀,漆身为厉,被发佯狂。或云《尸子》曰比干也,胥馀其名。’简文以王子比干与箕子胥馀并提,胥馀不可能为比干名。”[19]

《听有五患》中把王子比干、箕子胥余同举,很显然“箕子胥馀”是一个人名,他既不可能是比干,也不能是两个人,故司马彪说“胥馀”是箕子之名应该是正确的。

 

 



[1] 据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叁)》,中华书局2014年,27页。

[2] 韩自强:《阜阳汉简〈周易〉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64页。

[3] 李镜池:《周易通义》,中华书局1981年,71页。

[4] 《周易通义》,71页。

[5]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重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263-264页。

[6] 《周易通义》,73页。

[7] 《周易古经今注》,266页。

[8] 顾颉刚:《〈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顾颉刚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213页。

[9] 清•马国翰辑:《归藏》,《玉函山房辑佚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35页。按:马国翰所据乃宋•李过《西溪易说》,今检《四库全书》本《西溪易说•原序》引《归藏》仍写作“明夷”。江陵王家台出土秦简本《归藏》也作“明夷”,见王明钦:《王家台秦墓竹简概述》,《新出简帛研究》,文物出版社2004年,32页。

[10]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中西书局2013年,130页。

[11] 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会典》,齐鲁书社1989年,参29页【蒙与雺】、30页【蒙与雾】、【蒙与霿】、【蒙与蟊】诸条。

[12] 《古字通假会典》,29页【尨与蒙】条。

[13] 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瞏卣》,科学出版社1982年,15页。

[14] 解惠全、崔永琳、郑天一:《古书虚词通解》,中华书局2008年,1000页。

[15] 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233-234页引。

[16] 王叔岷:《庄子校诠》,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88年,214页注[二〇]

[17] 《庄子集释》,232页。

[18] 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文物出版社2012年,186页。

[19] 《银雀山汉墓竹简[]》,187页注[]



本文收稿日期爲2015年9月16日。

本文發佈日期爲2015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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