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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友波:《王國維跋<雪堂藏器拓本>》讀後
在 2010/8/10 18:25:28 发布

《王國維跋<雪堂藏器拓本>》讀後

(首發)

 

唐友波

上海博物館

 

上海博物館舊藏王國維題跋的《雪堂藏器拓本》(以下簡稱“拓本”),裝裱成四册,册長335厘米、寬205厘米,楠木板護夾,全部剜裱,裝幀考究。四册拓本共計89開,其中有兩件卣的蓋、器銘拓各自合裝一開,一件簋的蓋、器拓本則分裝兩開,兩件車轄又合裝一開,共收羅振玉(雪堂)藏青銅器銘文拓片計92紙,合計爲89件器。每紙於墨影的右上方標蓋紅色仿宋體器名章,若需辨明蓋、器者,另於右下方加蓋之;於墨影左下方著“雪堂手拓”或“雪堂珍秘”印鑒。

原裝的四册並未編序,根據當時學界的習慣,可以分別‘鐘鼎’、食器、酒器及兵、雜器等大類爲序,分排爲一、二、三、四册。至于各册中如第二册以“彝、簠”爲主,却末尾收兩件甗(其中一件實爲簋蓋),第三册仍以簋器爲主但後半部却收鬲三件,其後爲卣壺及一件“不知何名”器(實爲簋),這種各本內的失序的情况,應該是和拓本藏者附裱時的編排有關。

“拓本”四册均有題簽,原黏於夾板外,後改黏於扉頁。按前述之序,分別爲:

雪堂藏器搨本 辛酉十二月 印龕屬書 野侯 野侯書贉(印)

雪堂藏器搨本 印龕屬 野侯書 高顯(印)

雪堂藏器搨本 印龕宷定 野侯題 高野侯(印)

雪堂藏器搨本 辛丣冬日 野侯題 高中之印(印)

“丣”字,依《説文》乃“酉 ”之古文,故“辛丣”亦即“辛酉”。

應“拓本”的藏者所請,王國維共題跋三十五處,分見於四册。第四册最後一條王跋謂:

近時藏家以潘陳二家為巨擘。潘氏所藏三百餘器,殆無一僞器,簠齋間出一二如大豐敦等,疑是翻沙之物。若愙齋所收則僞者較多矣。雪堂所藏八九十種亦皆精宷,惟蘇冶妊鼎可疑,然亦承前人之誤,可謂精矣。辛酉仲秋, 雅初先生出此屬題。此册中諸器皆為余曾所摩挲者,其文字亦頗有所發明,因爲題記數十則,請 是正焉。孔子生日,海甯王國維 靜安(印)

又第一册昆疕王鐘王跋尾謂: 

辛酉中秋,觀堂

第一册楚公逆鐘及第二册獻簋王跋則又謂:

辛酉孔子生日永觀堂題(書)

辛酉八月戊辰朔(公曆 192192日),十五壬午(916日),“孔子生日”爲二十七日甲午,當公曆928日,與後來定的孔子誕辰的公曆日子恰是同一天。“辛酉十二月”,當公曆19211229日至1922127日。故此題跋及題簽,乃王國維和高野侯分別在辛酉年(1921年,王国维時年四十五,高野侯年四十四)的八月、十二月,爲此集拓本的藏者“雅初”、“印龕”所題。其間僅相隔三月餘。

“雅初”、“印龕”,以前不知爲何人,包括一些大型的集著考釋亦謂:“何人不詳”。其實,王國維在給蔣汝藻的信中多次提及“雅初”,又以“雅兄”稱之。如1923610日信末附言:“雅初先生前均此不另”,同年74日信之“雅初先生前均此”,8月信之“雅兄均此”等。又某“初三日晨”致蔣汝藻信謂:“昨奉詣,適公出。雪堂書扇三已寄來,留在雅兄書桌上,想已詧入矣”等等。蔣汝藻兄弟四人,其下蔣汝苹、蔣汝荃、蔣汝華。“雅初”、“印龕”即蔣汝苹之字號,又室名“觀復齋”,傳世有吳昌碩、林琴南、趙叔孺等所贈的字畫印章(另文申説)。蔣汝苹性喜藝術,鑒藏書畫珍籍,富學養,與當時藝術家、學者多有交往。西泠印社藏吳昌碩爲題篆書 “觀復齋”額,其跋曰:

昔邵念魯顏齋曰“思復”,而姚石甫亦以“中復”榜其堂。印龕居士曰:此其人或身厄陽九,潛玩羲象,以寄其起元之思;或洗心崇業,欲進其德,而無貽不遠之悔,是非吾之所謂復也。吾所謂復者,冀天心之由蹇而亨,而因以恢乎我之故,而不終否焉,或庶幾乎?余曰:有是哉,居士之善於自慰也。復之彖曰:利有攸往。推斯恉也,以今之遭而於以卜其後之裕也無難矣。爰揭“觀復”二字以題其榜之眉。乙丑秋仲,吳昌碩年八十二。⑷

清以來頗多有以“觀復齋”名室者,著名者如見於《清稗類鈔·豪侈類》的汪己山,有“觀複齋臨帖石刻”行世的李慶來,即同時代同爲吳興人的亦有曾國藩孫婿吳永,室名亦曰觀複齋,曾任懷來縣知縣,辛亥革命後,曾任山東提法使、國務院秘書等。蔣汝苹有“觀復齋”、“吳興蔣氏觀復齋藏書記”,及“雅初秘玩” 、“吳興蔣汝苹珍藏”等印鑒行世

王國維爲蔣汝藻整理圖書編“ 藏書志”始自1917年。高野侯也與蔣氏兄弟交往密切,曾爲蔣氏密韵樓鐫刻“密均樓”、“天健樓”、“樂闇影刻宋元本書籍記”等多方藏書章。王、高之間亦甚為熟稔,王氏致蔣汝藻信常提及,時有“欣木先生乞代致候”云。陳寅恪曾藏有高野侯原藏汪然明刻本《柳如是尺牍》,其上王國維爲題七绝三首。更有些巧合的還是傳世一成扇,乃王、高二人爲蔣汝藻之子蔣祖詒(穀孫)這位“仁世兄”作書畫於上者。故其前後爲蔣汝苹所藏集拓題跋和題簽也就十分自然了。

 

“拓本”所收的89件雪堂藏器,分别見著錄於《夢郼草堂吉金圖》(丁巳,1917年印行)的56種(卷上‘計五十四器’,除‘爵七’之 4種及‘不知名古器’2種外,收48種;卷中‘古兵廿九’,收8種;卷下漢以後器,未收),《夢郼草堂吉金圖續編》(戊午, 1918年印行,共著錄‘秦以前諸器’含兵、雜器11種共41種)的30種,及《貞松堂吉金圖》(乙亥,1935年編集印行)的3種,所收之器基本上代表了羅振玉在《夢郼草堂吉金圖續編》之後不久的最主要的青銅器收藏。

羅繼祖編撰的《永豐鄉人行年錄》:乙亥(1935年)“仲秋,輯印貞松堂吉金圖三卷成,蓋居遼六年所得,凡三代器百餘品,秦漢以降器數十品。若氏之、中鑵之蓋、魚鼎之匕、量、鄀權、馬節、馬銜、酒𠁁、金馬書刀,皆前人所未覩,考古所取資。”此段行文雖摘錄自《貞松堂吉金圖》之“序錄”,但不準確,易致歧義。羅氏遷遼於1929年初,而收錄於《貞松堂吉金圖》卷中之 “雜器”的配勺(量),即見於“拓本”第四册。另外還有第一册的𤼷鼎,及第四册的陳 車轄(可稱作陳車轄二),分別見於《貞圖》的卷上和卷中。其實《貞松堂吉金圖》序錄稱:“居遼六年間 ……又得三代器百餘品,秦漢以降器數十品,合以津沽所得,爰命兒子福頤編次爲《貞松堂吉金圖》三卷……”“居遼”之外又“合以津沽所得”云云,所以“拓本”收有見於《貞松堂吉金圖》的三件器,也就不奇怪了。特別是,在《貞松堂吉金圖》中已更稱爲“陳車轄”的,在“拓本”中,還被稱作“鍵”(即陳車轄二)。另一件收入“拓本”的陳車轄(可稱作陳車轄一),是雪堂先前所收,著錄於《夢郼草堂吉金圖》上卷的“古鍵”,作“陳鍵”,與 “拓本”定名相同。這些相互間的异同,恰反映了認識的遞進步履和年代的間隔關係。細心體會,這種認識和時代的演進,由于“拓本”正處于羅著(包括《三代吉金文存》等)的承啓之間,所以別有一番價值。

“拓本”的价值,還在於其是現見較爲早期的拓本彙集,反映了羅氏器物初集及其銘文的狀况(銘拓如鄭羌伯鬲,此鬲口沿有裂罅,正當鬲銘‘季’字處,未修補,而後來的一些銘集如《殷周金文集成》等即采用了修補後的拓本,下文還會述及)。所知更早的羅氏集拓,有大連圖書館藏的《癸丑以來所集金石文字》,署“ 丁巳四月寄上海裝訖”,收除彝器148紙、雜品古兵3紙外,另收秦漢器、符節鏡印及佛像等 73。丁巳當1917年。這種“金石文字”的集拓,與本“拓本”專集“三代”銅器銘拓是不同的。羅振玉於19181210日致王國維的信中説:“弟之藏金,似可裝一册。弟墨拓至懶,雖吉金圖已印行,而墨本人間或難得。現謀令儿輩拓三代器百種各十分,明歲携津沽鬻之,每分擬收墨贄卅五元,一俾謀稍稍流傳,一鼓勵小兒輩努力,此款即給彼等。此於傳古,或有裨也。”

羅振玉19194月携眷抵滬,5月抵津,至7月始安定,方“入市三四次,得古戈戟三、銅尊四,得矢括之小者一(知尋常之矢亦有括,不僅努矢也),皆似前未見之古器,前賢所未見也。”(1919719日至王國維信)其語氣與《貞松堂吉金圖》“序錄”相合,足證“津沽所得”之言。但按“拓本”所收,大多出《夢郼草堂吉金圖》及“續編”,恐怕還是拓製於抵滬之前的可能性爲大,即拓集於1918年底至19194月。此時《夢郼草堂吉金圖》及“續編”已刊,或有新收者,如後收入《貞松堂吉金圖》的那3件器。反之我們可以推定:《貞松堂吉金圖》序所謂以“居遼六年”及“ 合以津沽所得”而成之云云,衹是大概而言之。自《夢郼草堂吉金圖續編》之後至抵津以前,羅氏仍應有收穫。如此推論不誤,則本“拓本”或即前述羅氏所謂“十份”之一了!

“拓本”於每紙墨影左下方處著“雪堂手拓”或“雪堂珍秘”印鑒,計“雪堂手拓”者39,“雪堂珍秘”者53。這和二十年代以後,由其他拓工椎拓流布的羅氏集拓本著拓工印鑒是明顯不同的。如上海博物館藏《夢郼草堂金文》“廿二年九月容庚重裝 ”拓本集,其正編五册共收羅氏三代銅器及其他時代雜器件共260餘種銘文拓本,所收除12件不見拓工印鑒外,“希丁手拓”、“金谿周康元所拓”高達224件,其餘“錫永手拓”28件,及3件“雪堂手拓”。拓者印鑒除特殊情况外皆著於墨影左下,標器主之印鑒如“雪堂長物”、“叔言集古”、“上虞羅氏”等,其中包括“雪堂珍秘”者21件均著於墨影右下方。

“容庚重裝”拓本集目錄頁又夾“庫籍整理處製”箋紙4頁,其端書:

貞松堂藏器墨影目錄

上虞羅氏所藏古器物素冠海內外。八年前,閩縣陳淮生先生(承修)曾發起向羅氏差商集拓流傳,由周君希丁施墨,得三十部,時同人分索,供不應求。近年來羅氏續有所得,今再由同人商諸羅氏,一仿往歲前例,取周氏所未曾拓者(均羅氏居遼後所得器),得百餘器,積三閱月之力,先精拓十部。每部裝三大册,止售紙墨工本價四十三元。至諸器目錄列之左方… …

此“貞松堂藏器墨影”已至“ 一百十有五器”,但仍少於《貞松堂吉金圖》所收,且《貞松堂吉金圖》已以“𣪕”類器,而該“目錄”仍稱“敦”,故應早於1935年的《貞松堂吉金圖》。現見於著錄的有 1923年“周康元拓本”的《上虞羅氏雪堂所藏銅器拓本》、《雪堂所藏吉金文字精拓本百种》,還有1931年“大連墨緣堂拓本”《貞松堂藏器墨影》、《雪堂藏金文》,前後正相隔‘八年’。疑此“貞松堂藏器墨影”即1931年所拓集者。但“庫籍整理處”設立於 1933年,故該“目錄”殆抄寫於“容庚重裝” 同時或稍晚。

前述集拓,均非“雪堂手拓” 。當然,羅氏父子零星的自拓本總還是會有流傳的,“廿二年九月容庚重裝”集拓本包括附册即摻有五件“雪堂手拓”及兩件“羅福頤手摹金石文字”者,然與本“拓本”之情况不可同日而語。又慮及拓製及抵滬的時間,蔣氏兄弟與羅、王的密切關係等因素,這些或均是“拓本”確爲“十份” 之一的旁證吧。

 

趙萬里《靜安先生遺著選跋· 觀堂餘墨二卷(民國十九年影印本)》:“此編乃近人海寧陳乃乾氏所輯。上卷乃彝器圖籍題識之屬,雖多應酬之作,然以《觀堂集林》校之,頗可玩味。如《周玉刀跋》,實即集林卷一之《陳寳説》。《齊侯二壺跋》,實即集林卷六之《釋天》,惟行文遣詞略有不同耳。又如《飛燕角跋》則衍自集林卷三之《釋觥》;《父乙卣跋》與後此所作《魏石經考釋》智一節相似,均可比較知之。此外各篇多散見於《觀堂別集》,而內容亦時有异同……”

其實題跋雖有起因於應酬,但一位嚴肅的學者題跋,一定是其學問和識見的表現,與其學術的關聯也是有著清晰脉絡可循的。“ 拓本”的王跋,也是這樣的情况,所特異處是量多而集中。這些題跋不僅各自俱研究意義,而且在同一時間層面上展示出來,對於我們認識王國維的學術進程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拓本”王跋的价值,首先是有些我們未知的意見,如第三册韋簋跋:

此字从囗,从四足跡形,即韋之緐文。甲骨文中衛字亦有从四止者。

説得很清楚:此爲‘韋’字之繁體,而甲骨文的‘衛’字也有從四止的。後者似應指從行從四止的‘衛’(如甲436、鄴32·6等)。關於韋、衛、圍的討論一直有著。比王跋稍早的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曾謂:“卜辭‘韋’、‘衛’一字,从囗从,象衆足守衛囗內之形。”(文字第五“曰衛”條)王跋的這一觀點以前並未爲人們所知曉。楊樹達作《韋父丁鼎跋》謂:該鼎銘“父丁”,“龜甲文‘韋’字作,或作,銘文形與彼同。異者,甲文趾形或在上下,或在左右,銘文足趾四方皆備耳。由甲文推之,此即‘韋’字也。”意見與王跋相似。又以爲“‘韋’爲違離之初字,方圍象城邑之形,即城字也。足趾皆象由城他去之形,故爲違離之義。銘文之‘韋’,蓋記制器者之人名也。” 後屈萬里《殷墟文字甲編考釋》曰:“,羅振玉釋衛,云:‘卜辭韋、衛一字。’按:卜辭護衛字作衛;其作韋者,乃第一期貞人之名。二字有別,羅説蓋未的也。”不過仍有主張“衛字當以 爲最古文”者(李孝定《金文詁林讀後記》)。但從甲骨文和金文綜合起來看,從囗之“韋”,甲文多從二止,亦見從三止者,金文則從二止、四止。周永珍《殷代“韋” 字銘文銅器》證此爲“韋”字,並曰:綜合甲骨金文的“情况可以證明,衛字並不與韋、圍同。” “韋和子韋是同一人,即武丁之子,他的主要活動時代在武丁時期,尤其是武丁後期,也可能延續到祖庚,乃至祖甲。在當時‘韋’字鑄銘可以是它的私名,以後的則是族徽。”

‘拓本’中有的題跋反映了王氏學術的過程。如第四册子叔嬴內君盆跋:

歸安吳氏所藏庚嬴卣作,熊氏鼎作,皆假贏爲嬴。

稱贏氏鼎爲“熊氏鼎”。第一册贏氏鼎跋則稱:

首一字从能,从貝,即古贏字。此假為女姓之嬴……《左氏春秋》“葬我小君敬嬴”,公、穀作“敬熊”,知古嬴、熊二字通。

但其後所作之《庚嬴卣跋》則修正爲:“字从貝从𦝠……觀於鼎、卣二器,可知‘嬴’、‘熊’相混之故也。”(《海寧王忠慤公遺書初集·觀堂別集》)也就是後來人所說的,並非“嬴與熊亦以形近相通”,“《左傳》作嬴者,《公》、《穀》多作熊,實非嬴、熊得通,蓋以形近而譌耳。”

王跋的有些內容,還有一些可以作爲其原有觀點的補充。如第一册邾公孫班鎛銘“其萬年(湏)壽”,王跋:

此器鉦間第二行第四字从水,从頁,尚可辨,葢湄字之省。鐘文假湄為眉也。

19213月間,王國維與羅振玉曾書信往返議論過這個“湄”字,羅振玉1921321日信:“散般之‘眉 ’字,尊釋甚確。”又信:“尊釋散盤之‘眉’字,昨偶檢孫仲容徵君《名原》,其説正與公合。 ”孫詒讓《名原》下:“:金文眉壽字常見,眉皆作,齊侯甔又作(此當爲湄之異文,非从湏也),蓋从頁从釁省,古音釁與𢼸音相近(《周禮·鬯人》鄭注:釁讀爲‘徽’,徽从微省聲),而微、眉音同(《春秋·莊廿八年·經》‘築郿’,《公羊》作‘築微’),故金文眉通作。唯散氏盤……字六見,奇詭難識,諦宷之蓋亦眉之變體也……从者即从頁,古文頁、𦣻、首皆从目,意略同。此蓋即从省聲旁。”王氏《散氏盤跋》正作於該年二、三月間。關于“眉”的辨讀及其理由,基本與孫詒讓相同,並進而提出:“即古亹字之省,與眉聲陰陽對轉,字即以爲聲。然則亦同字,者象形字,者形聲字也。”所以在邾公孫班鎛銘跋文中,將孫説:實所从者爲“湄之異文,非从湏也”,直接判定鎛銘“湏壽”之“湏”“葢湄字之省”。就是認定(散盤“眉”字)是一個字,則爲“湄”,(湏)自然就是“湄字之省”了。羅振玉所謂王説與孫説“相合”,恐怕除王氏《散氏盤跋》及其後的《散氏盤考釋》中我們所知曉的以外,此處“湏”“葢湄字之省”,與孫説 “”“爲湄之異文,非从湏也”,也是完全契合的。

關于散氏盤的“眉”字,應該是沒有什麽疑義的。但是金文的等究竟爲何字一直是有不同認識的。徐中舒《敦考釋》:“眉作,愙鼎作,羌伯敦作,均象眉目之形。殷墟骨刻及銅器中獸頭紋飾畫眉目形,正與此同,此即篆書眉字所從出。眉壽之眉銅器皆作釁,當別是一字。”郭沫若則曰此字皆“象奉匜沃盥之形”,彝器“眉壽”字“均假此字爲之”,是“古文沬字”(見其《兩周金文辭大繫考釋》及《金文叢考》)。其實此字就是“湏”,其他都是不同的繁寫,金文中大多假作“眉壽”之“眉”,邾公孫班鎛銘便是如此。但如囂伯盤銘“囂伯媵嬴尹母盤”等,則祗能是讀作本字的。這也證明了此字非“眉”。

有意思的是,以前我們所知曉的王氏觀點,有的是由其他人包括他的學生所記錄、轉述的,如“卯”、“丣”之辯。吳其昌《王靜安先生古史新證講授記》:“卯者,《説文》卯字作,酉字作;故古文桺、畱,以及不見《説文》之字,皆從酉聲。然即柳字言之,本從聲,而石鼓及散氏盤皆從,可見卯、酉,古時無甚區別。”(《古史新證——王國維最後的講義》,清華大學出版社 1994年)然而“拓本”第一册卯田鎛王跋曰:

此器首一字从田,从卯,即留字也。說文分別卯、丣二字,然甲骨及金石刻酉字皆如篆文,無作丣者。說文从丣之字,古文皆从卯,如散盤及石鼓柳字皆从卯是也。

又如强運開《説文古籀三補》第十二曰:“,鄧孟作監妟尊壺。《説文》所無。王國維曰:此曼字从冃从女;‘曼’ 者,鄧姓也。”“拓本”第三册鄧孟壺蓋王跋曰:

妟字从女,冃聲,此鄧孟為其女作器。妟亦即鄧曼之“曼”也。曼字本从冃,又冃、曼二字聲相近,曼姓之正字當作嫚,此其省也。

又戴家祥主編《金文大字典》 “嫚”字條:,鄧伯氏鼎,“即嫚之別構……,上部乃冕象形……下部,乃手正視形,與側視之手又,同爲一義。故即曼字。”其實此字作,《金文大字典》注文所論字形有差,《殷周金文集成》2463釋文作“婞”(2007年修訂增補本)。“拓本”第一册伯氏始氏鼎(即所謂“鄧伯氏鼎”)王跋曰:

此鄧國媵女之器。白氏者其父之字,始(即姒字)氏其母之姓。字从女,从曼,即鄧女之姓。左氏傳楚夫人鄧曼,曼字當如此作。

即王跋亦可能是誤認字形而致者。

以上所舉都是從“拓本”王跋中,找到了這些觀點及傳承的源頭。前面說過,題跋雖有起因於應酬者,但一位嚴肅的學者題跋,一定是其學問和識見的載體,這也是我們今天值得慶幸的。

王跋的價值除了有關當時的學術認識之外,還提供了關於羅氏購藏銅器的一些過程和原因。如第二册獻簋跋:

甲骨文中云亾者殆數百見,字不可識,亦不見於彝器中,獨此器有亾二字。器在燕市已殘破,幸文字未損,雪堂以五百金購之,實為此二字也。

器銘中“亡尤”二字習見於甲文,其詞義,以及在此銘文中爲首見等,羅、王來往信札中均多有述及,乃至“以五百金購”云云,亦合若符節。但是,此器“在燕市已殘破”,羅氏購之“實為此二字也”云,却是對現存羅、王史料的充實。更凸顯當時羅氏對其之重視,“誠爲稀世之珍”(王致羅札語)也。

又第四册商三句兵跋曰:

此祖、父、兄三句兵,文相銜接,出保定南鄉。乃殷時北方諸侯所作之器。又近時淶水張家窪出古器十餘,皆有北伯字。北即商之邶國也,知商之北土遠矣。《殷周金文集成》113921140111403商三句兵“銘文說明·出土”均謂:“器出易州(《觀堂集林》),或說出保定(《夢郼》、《金文叢考》)。”

其實早期王國維著述均稱器出保定(南鄉),應據羅振玉所告之者,羅王往來信札可證。羅振玉1917412日致王國維信:“昨抄奉之商代文字(指44日致王氏信所附大祖日己戈銘),不能不寄公快覽。此物近出保定府南鄉,范子衡來信言,价四百元,而他方有信來,則言三百元。弟已函復往購,不令范知,當可得。此實絕無僅有之奇物,幸且秘之。”王國維1917418日致羅振玉信:“句兵真奇物,乃出保定,可知此等處亦殷之畿甸,《山海經》、《竹書》之有‘易’,恐竟是易水左右地也。”《觀堂集林》二十卷本《商三句兵跋》作 “出保定清苑之南鄉”、“則今保定有殷人遺器”云(據趙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商三句兵跋》1917年秋撰成)。王國維1917919日致羅振玉信説:“近作《殷周制度考》,即以此三器證商人諸侯以下亦無嫡庶之制,不獨帝王爲然。”所作《殷周制度論》即稱:“近保定南鄉出句兵三”。又如王氏“ 丁巳(1917年)冬日”題跋云:“商句兵三,出直隷清苑之南鄉。”“其器出清苑,當爲殷時北方侯國之器。”後《觀堂集林》廿四卷本《商三句兵跋》凡“清苑南鄉”或“保定”等均改作“易州”。但《觀堂集林》廿四卷本之《殷周制度論》仍之,未見改回。又至柯昌濟《金文分域編》亦謂:(河北省)“清苑縣出土商句兵(《夢郼吉金圖》:保定出土;《藝術類徵》云:保定南鄉出土,共三器)。”這些《殷周金文集成》編者恐均未及細察。

當然,在當時的認識水平的條件下,有些字釋錯了,如釋“過”爲“迧”(第二册過伯簋跋)。又如王跋亦間有以僞作真,並以之爲據的論說,最典型者如羅氏在上海所收的僞楚公逆鐘。抑或受其時製假辨僞之風的影響,疑真爲假致使錯判的事例,亦或有之。以及器名的辨識等等。這些都有著鮮明的時代烙印。

王國維對羅振玉的藏器非常熟悉,故“拓本”尾跋稱:“此册中諸器皆為余曾所摩挲者,其文字亦頗有所發明,因爲題記數十則。”據兩人來往信件知,王國維還曾擁有羅振玉幾乎全部的藏器拓本。王氏又曾經手成套地轉送羅氏的拓本,如1916年夏致王文燾信即言及轉將羅氏“所藏金文拓片九十餘種”贈其父王秉恩。(《王國維全集·書信》第113頁)。

王國維在經常得羅氏及其他人相送所藏銅器或過手拓本的同時,亦或應請作跋。但王氏所作金文跋尾並不很多,也很嚴慎。王國維1922年致容庚信中曾説道:“弟所撰金文跋尾不過二三十篇,上年編撰《觀堂集林》,以考證地理及史事者若干篇入‘史林’,以考釋文字者改題爲‘釋厶’,入‘藝林’中,大半已見他書,亦有未發表者若干篇。惜《集林》尚未印成,原稿已不在此間。此間所有僅有齊侯壺、散盤諸跋書於拓本上者耳。兄如欲移錄,請隨時枉駕可耳。” (《王國維全集·書信》第338頁)

王國維題跋謹嚴還表現在對拓本裱裝的要求較高,常會提出這方面的要求。其19233月曾致徐乃昌信謂:“前日屬題秦公敦拓本,正欲濡豪,苦無下筆之處。因此拓付裝時文字必作三層分列,全形拓本之上方已不能容。若分裝兩幅,以文字爲一幅,器形爲一幅,則器之上方正可題字,然此裝法却不甚合宜。最好付裝後再題,則器形之下儘有題字之餘地也。尊意如何?乞示。”(《王國維全集·書信》第334頁)

本“拓本”正是付裝後才題跋者。王氏題跋,多於拓本左側剜裱之裱紙上,其中僅有一處(邾公孫班鎛),因拓紙大而近中折處,方直接題於拓紙之上。

“拓本”王跋用印“静安”十三處、“王國維”十六處,印式即王氏於“辛酉年孟冬”所作《朱文恪删定册立光宗儀注稿跋》之用印,可證爲王國維此一時期題跋之習用印章。

 

羅振玉《夢郼草堂吉金圖》序言感嘆清末以來藏家故器星散,並謂:“意園、匋齋所藏且不能保,此編所載,異日將何所歸攬? ”其《貞松堂吉金圖》序又曰:“金石之壽,有時不如楮墨,既爲之編印流傳,器之聚散當一任其自然,固不必私之一己也。”倒是有些看開了。今日掩卷之際,自然就想起了羅氏曾經的感慨。同樣的,讀著王氏八十年前的跋文,也仿佛歷經著那時的士人際會、詩文唱酬和學術交往。

陳寅恪論哲學史的編寫谓:“ 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瞭,則其學說不易評論”,“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後古人立説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這真是不容易的,但一定很有意思。

 

 

 

注釋:

 

⑴《中國書法全集》第77卷·122《爲雅初隸書聯》“作品考釋”,榮寶齋1998年,第283頁。

⑵均見於《王國維全集·書信》,中華書局 1984年。

⑶見《張季子九錄·文錄·嬰寧居士烏程蔣君墓志(民國二年癸丑)》,上海書店“民國叢書”第三編·97。另2001年浙江人民出版社《中國近代最大的絲商群體——南潯的四象八牛》所附 “蔣氏家屬世系表”亦著之。

⑷《與古爲徒——吳昌碩逝世八十周年書畫篆刻特展》(澳門2007年)展品第24

⑸見於上海博古齋2009年秋拍清刻本《梅花喜神譜》及北京華辰 2004年春拍張蹇《臨寳賢堂帖》等藏書印鑒。

⑹見陳氏《柳如是別傳》第四章“河東君過訪半野堂及其前後之關係”,又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亦有此陳氏所藏事。

⑺北京誠軒2010年春拍“王國維、高野侯自作詞三首清潔之趣成扇”。

⑻《羅雪堂合集》,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5年,第37函,卷下第12頁。

⑼蕭文立《羅雪堂著述述略稿》,《羅雪堂合集》卷首。

⑽此信關乎“拓本”時日之考訂,但原信未署日期,王慶祥、蕭文立《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東方出版社2000年)定爲19181215日,蕭文立《永豐鄉人書札釋文》(《羅雪堂合集》),置於 19181210日,似以蕭説爲勝,故從之。

⑾《王國維學術研究論集》第一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323頁。

⑿《積微居金文説》,中華書局1997年增訂本,第29頁。

⒀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臺北 1961年,上,第55頁。

⒁《出土文獻研究》,文物出版社 1985年,第46頁、59頁。

⒂李孝定《金文詁林讀後記》1531,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1992年,第405頁。

⒃《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三本第二分, 1931年,第281頁。

⒄見《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1934年)卷首“鐘鼎題跋遺墨”。

⒅影印收入陳乃乾編《觀堂遺墨》卷上, 1930

⒆《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册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7頁。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0年8月10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0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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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评论
  • 周慧珍 在 2010/8/11 8:43:13 评价道:第1楼

     學習子,長見識

  • 牛克思 在 2010/8/11 14:12:03 评价道:第2楼

    长见识,这样的文章不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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